楚霽收斂了眼底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直到此刻，才終于流露出些許認(rèn)真來：“你們最好說到做到。”

“放心，你手下大多都是氣泡壘的精銳，做這種自毀長城的事，做了對我也沒什么好處。”特梅爾道，“當(dāng)然，你肯定認(rèn)為現(xiàn)在我們把你逼到這一步，也是在自毀長城，但說實話，楚霽，你太傲了，又一直難以管控，像你這樣的人，不只是中央氣泡壘，任何一個地方的政府高層，都容不下你。

“你和你的老師一樣，都對所謂的‘未來’，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或許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們那些所謂的幻想，所謂的‘保全所有人的利益’，有多么的幼稚。

“有政治的地方，必定會有犧牲，不論是建立育齡婦女保護區(qū)也好，還是醫(yī)療中心的階級制度也好，氣泡壘目前的生態(tài)，都是在盡可能地維護更多人的利益。我不知道你和那頭狼型變異種是什么關(guān)系，又為什么會把它留在你身邊，但人類與變異種之間早已積怨多年，五十年前一場變異種針對氣泡壘高層的屠殺，險些讓整座氣泡壘陷入死地。就像你收容了那頭變異種，他最后卻選擇了像你開槍一樣，你以為你和榮森是在為了普羅大眾對抗規(guī)則，事實上，你們心裏那些所謂的‘希望’，不過是一道虛幻的影子而已?！?

大概是因為知道楚霽已經(jīng)沒什么翻身的余地了，特梅爾難得地和他多說了幾句。

楚霽卻在聽他提起五十年前那場“慘案”時，忽而一哂，反問道：“容我打斷你一下，五十年前之所以會發(fā)生你說的那起‘屠殺’，是因為高層率先違反了人性，對那些融合了其他物種基因的前輩，做出了令人發(fā)指的人體實驗吧？”

聽到這句話，特梅爾臉色微變：“五十年前那件事，你們這些年輕人裏幾乎沒有人知道。是馮星曙告訴你的？還是榮森？”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楚霽淡淡道，“我只是覺得事到如今，你還在試圖用那套自欺欺人的說辭來說服我，有些可笑而已。”

“可那些實驗是他們自愿參與的?！碧孛窢柌蛔杂X地加快了語速，“是他們自己提出的接受人體實驗，實驗知情同意書至今都還放在氣泡壘主席辦公室的抽屜裏?！?

“是，是他們自己同意的?！背V的語氣和眼神都十分平靜，“所以這就是氣泡壘高層往那些為人類做出了杰出貢獻(xiàn)的前輩體內(nèi)註射各種毒性藥物，在故意不打麻醉的前提下進(jìn)行手術(shù)，甚至大量抽取他們體內(nèi)血液、導(dǎo)致部分前輩一次性失血過多而死的原因嗎？”

他的語速不徐不疾，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人類和你們口中的變異種，究竟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想主席您一定比我更清楚。”

特梅爾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然而或許是想到楚霽也活不了多久了，既然已經(jīng)弄清了他的目的，那么再留在這浪費口舌已經(jīng)沒有了必要。特梅爾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既然你是這么想的，那我也沒什么好跟你說的了。不論如何，做為氣泡壘的主席，我很感謝你這些年來為氣泡壘做出的貢獻(xiàn)。

“你的刑期定在兩天后的中午十二點，在此之前，你還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會盡量讓人滿足?！?

楚霽思考片刻，開口道：“我想見一個人?！?

“誰？”

楚霽：“居民區(qū)主街一家面包店的老板，唐茉。我曾經(jīng)救過她的命，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要托她照顧?！?

特梅爾同意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唐茉被人帶到了白塔內(nèi)部，一個有監(jiān)聽和監(jiān)控的密閉房間。

剛一見到楚霽，她的眼眶就紅了，幾乎是沖上前來，一把攥住楚霽的手腕，哽聲問：“楚指揮，這幾天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外面都在傳，說之前入侵變異種的蟲群是你放進(jìn)來的，我不信，還跟好幾個造謠的人吵了架，差點打了一架……他們、他們還說，你明天……”

“我沒事。”楚霽安撫地對她笑了笑，“還記得之前你給我打了通訊，但我沒接到，后來回給你的那次嗎？”

唐茉一楞，片刻后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次那通通訊，是她替阿滿打的，結(jié)果那天楚霽一直忙于醫(yī)療中心的意外事件，直到好幾個小時后才回了通訊給她。而那時候阿滿已經(jīng)走了。

楚霽繼續(xù)問：“那個時候我托你照顧一個人，你還記得嗎？”

唐茉回想了一番。

楚霽從來沒有讓他照顧過任何人，但是，但是……

她明白了。

“嗯，我記得。”唐茉的眼圈紅得越發(fā)厲害，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了楚霽，“楚指揮，我會照顧好‘那個人’的?！?

楚霽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謝謝你?！?

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這場會面一共只占用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唐茉離開后，楚霽就被壓回了之前的牢房。

出于人道主義關(guān)懷，第二天早上行刑前，楚霽可以指定自己的最后一頓飯要吃什么。幾乎沒有過多的思考，他理所當(dāng)然地開口道：“想最后吃一頓師兄做的飯，要是有紅燒魚就更好了?！?

這不是什么太難實現(xiàn)的要求，只是出于安全考慮，這頓飯是由林晞在軍部的廚房裏做好后，換軍部的人帶到牢房裏來的。

林晞做的飯一如既往的好吃，楚霽將所有菜吃了個干凈后，剛好有人打開了牢房的門，要帶他前往刑場。

時間到了。

自始至終，楚霽都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他安靜地任由軍部的人給自己銬上手銬，配合地走進(jìn)囚車，向著刑場的方向而去。

特梅爾會選擇處死楚霽，本就有一部分是為了殺雞儆猴，同時也想銼銼自榮森起就留下的、氣泡壘居民對指揮官的高度崇拜。

因此囚車行進(jìn)的路線，自然會經(jīng)過居民區(qū)最繁華的地段。

城內(nèi)已經(jīng)有士兵提前拉上了防護帶，進(jìn)行治安維護，盡管如此，囚車所經(jīng)之地，依舊人滿為患。

這大概是除了日光節(jié)之外，街道上居民最多的一次，這其中還排除了很大一部分死于之前那場災(zāi)難中的居民。

很多商家都選擇了關(guān)閉店鋪，聚集在囚車的必經(jīng)之路上；甚至有學(xué)校選擇了停課，街邊熙熙攘攘擠著不少學(xué)生。

頭頂陽光蒼白刺眼，楚霽坐在囚車裏，坦然地接受來自人群的目光。

他本以為有了氣泡壘高層的輿論宣傳，自己大概會遭到一片罵聲，甚至做好了有人往他身上扔?xùn)|西的思想準(zhǔn)備。

然而現(xiàn)實卻似乎和他想象之中，存在著一些出入。

起初，人群裏一片安靜，每個人都只是把目光落在楚霽的身上，卻沒有哪怕任何一個人開口說話。

這種安靜在這樣密集的人群中，完全是不正常的，像是一片沒有任何生物存在的死水，沒有人知道漆黑的水面下隱藏著什么。

慢慢的，隨著囚車的不斷行進(jìn)，人群之中，有人舉起了第一塊抗議牌。

舉牌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牌子上寫著一行鮮紅的大字：

“拒絕處死楚指揮！氣泡壘的守護者不可能裏通變異種！”

字體在靜立的人群中無比顯目，女孩依舊沈默著，可是這種沈默卻在此刻發(fā)出了另外一種不為人所聽聞的聲音，如同起伏的潮汐一般，一層層蔓延出去。

以她為始，人群中第二個人舉起了抗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