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弟……好了好了、噓、噓、沒事了沒事了……”

孩子從冷暖交織的夢中醒來的時候，身體感受到的是蘇默溫暖堅實的懷抱，耳邊聽到的全是蘇默溫柔的安慰。今天下午攔著小倌兒偏要清洗干凈而洗腫了的傷口，開始一處一處的發癢發痛。尤其是被那公子環住抱住的地方，更是疼得要命。但是小孩依舊和往常一樣，忍著疼痛，不掙扎、不哭鬧，只是黑白分明的眼中擠滿淚水，偶爾小聲抽噎一下，睫毛一眨，透明的淚滴便抖落了下來。

反而更讓人看得心驚肉跳。

蘇漸離還沒有從那三字姓名的沖擊中回過神兒來，便又陷入了對這小人兒的心疼里。忽而又想起來這孩子就是那小妖精，腦子便又是一怔，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忽忽地涌上心頭。

就在這個時候，那孩子竟第一次主動地反抱住了蘇默。兩只繃帶手穿過蘇默沒有束住的發絲，用臂膀環住了蘇默的脖頸，小人兒的頭輕輕地貼到了蘇默的肩膀上，慢慢放松了自己僵硬害怕的身體。

就像是決定把自己完全交給這個人一樣，毫無保留。

蘇漸離此時也聽到了孩子心中的聲音——“蘇公子……謝謝你……謝謝哥哥……”

也不知道是因為知曉了孩子的身份還是因為什么，蘇漸離把孩子最后的那聲“哥哥”和妖精終日掛在嘴邊上的“哥哥”下意識地混在了一起，混出了一種穿梭時空的奇妙之感。

蘇默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孩子的后背，時不時地還伸手去順一順孩子的頭發。待得感覺孩子不再抽泣，平靜下來時，才開口溫聲道，“小弟弟，乖，你來看看這是什么？”

孩子聽話地把腦袋從蘇默的肩膀上抬了起來，卻是低垂著頭，不去看蘇默的眼睛。蘇默也不急，慢悠悠地把睡覺之前取下來放在床頭的那塊兒玉拿了過來，套在了小孩的脖頸上。穿著紅繩的玉恰好貼在了小孩的胸口處，蘇默手貼著玉、貼著孩子的胸口，微微用力按了按。

小孩兒低頭去看那塊兒玉，幾近透明的澄黃，明凈的玉面上，做工精細地雕著一只騰空的仙鶴。

“……這是我娘在我出生的時候從覺巖寺上求來的，護我平安了這么多年，哥哥今天把他送給你，讓這玉護你周全……好不好？”

小孩兒很快地抬頭看了蘇默一眼，又飛快地低下了頭，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蘇默吃吃笑了兩聲，重又把孩子摟進了懷里，兩人一齊躺回了床上。蘇默呼啦了一把小孩兒的頭，柔聲道，“好了……睡吧，什么都不用怕，哥哥在呢，今晚一定是個好夢。”

孩子的臉貼著蘇默的胸膛，雖然隔著衣服，卻仍舊是面色發燙，雙眼朦朧。身上的痛都仿佛輕了許多許多。伴著蘇默輕輕拍打自己的力度，孩子悠悠地睡了過去。

果然是一夜清風，好夢相伴。天已大亮時，孩子才抖了抖睫毛睜開了眼，漆黑的眼睛如黑葡萄一般純凈。

見身旁沒有了人，孩子心里沉沉地陷了下去。眼睛也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他沒有起床，而是拉過被子蒙住了頭，整個身子在被子底下，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蘇漸離看得心疼，有些怪自己當初怎么不多陪陪這孩子。回憶了好一會兒，蘇漸離驀地恍惚了一下。是了，當時怎么可能有時間？那段時間，文清剛好征得了他父親的同意，允了他偶爾出宮來體察民情。雖然在十幾歲的文清和自己看來，其實就是出宮來四下里游逛一番。當時得了消息之后兩個人興致沖沖地規劃了好久去哪里。

當時凜冬已過，暖春將至。最幸不過，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故而兩個人一拍即合，開始準備揚州之旅。文清礙于皇家身份，兩人見面時間不多，準備工作大多是蘇默來辦的。蘇子澄也兩眼放光地想要積極參加，兩兄弟商議準備了好一段時間，然而子澄最后還被父親喝住了沒能去成……不過這也是后話了。

蘇漸離恍了神，思緒飄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時候，那一趟旅程當真是驚喜多多，藏于深山中的劍、錢塘江上困住的白鶴、白狼冢的男人、寧道長……也正是那時蘇二名滿半個天下，倒真是快意瀟灑……

只不過……那之后不久，大約是第二年的秋天，馬車碾身而過，不過頃刻，自己便失去了所有。

人嘛，既然有風風光光的上坡路，就一定有灰溜溜的下坡時。下山之前是千萬要做好準備的。然而自己這命倒是干脆，連下坡都沒有了，直接就是陡峭尖銳的懸崖。

當初透過曉尋的眼睛，見到十五歲的自己的那一剎那，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避而不見。最開始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厭惡，是不想要看到年少未知世事的自己。后面隨著孩子與蘇默的日日相處，蘇漸離發現自己不是厭惡，而是想要逃跑，逃離這個曾經眾星捧月、閃閃發光的自己。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十年，失約了。那些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平淡小日子不能說是不好的，但是終歸是沒能長成年少時自己夢想的模樣，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那個風流年少的自己。畢竟男兒心也曾廣闊四海、與天比高。而如今落于塵間煙火平淡歸真，便鮮少再去懷念以前的事情了，總怕觸目傷心。

然而腿斷了、便斷了。命至此，無復何求。想當初，也曾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也曾痛飲圖一醉、長歌當哭。只不過最后都歸于了平淡，歸于了甘愿。不后悔，哪有什么可后悔的，兩條腿換了子澄一命，還不夠值么？值了。自己已經把握住可以控制的了，那些不可控不可抗的，便隨他而去吧，無他。

孩子忽然扯掉了被子，露出個小腦袋。蘇漸離隨著孩子的動作回過了神。只見孩子從懷中掏出了那塊兒紅繩玉，捧在兩手中間，仔細觀摩了一會兒，湊到嘴邊親吻了一下，又放了回去。伸出繃帶手，學著蘇默的樣子在自己頭上輕輕蹭了兩下，黑玉般的眼睛彎了彎，臉上帶了笑。

蘇漸離愣了片刻，閉上眼笑了，笑得心中一片氤氳。憑著感覺伸出手，在一片黑暗之中，觸摸到了一雙熟悉有力的大手。那雙手有些冰冰涼，小心地捧住了蘇漸離的手，湊到唇邊親吻了一下，天鵝絨般的聲音低低地喚道，“……哥哥。”

“嗯。”蘇漸離輕輕嗯了一聲，手掌貼上了妖精的臉頰，又順著臉頰上移，輕輕地在妖精的頭上揉了兩下。

就像蘇默每每安慰小孩時做的動作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