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阿沐的時候,他十二歲。
十二歲以前，他住在永康城郊外，一個不通電、屋頂漏雨、墻壁漏風(fēng)的地方，但比棚戶區(qū)要好。
十二歲生日那天,鄰居給了他一塊糖,牽著他的手往大路上走。他咬著糖,嫌鄰居手臟，只肯牽他衣角。
那一天發(fā)生的每一件事,直到很多年后他都記得很清楚。他記得鄰居奢侈地攔下了一輛公共馬車,把他往車廂里塞,緊接著自己也跟著鉆了進去。
能容納八個人的車廂，塞了整整十五個人，加上他和鄰居就是十七個。車廂里黑壓壓的，彌漫著臭烘烘的味道，他感到不能呼吸，以至于過了一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這車廂里所有的大人都帶著孩子。
而他是里頭唯一一個有糖的。當(dāng)他咬碎糖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時,無數(shù)雙眼睛朝他看過來。
那些眼睛像陰溝里蠕動的蛆蟲，讓他覺得惡心。加上氣味，那就更惡心。
趕車的問鄰居：“你家的小子？”
鄰居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趕車的又問：“賣了不心疼？”
鄰居突然不耐煩起來，罵道：“趕你的車,管你爹的閑事！”
兩個人對罵了幾句。
他無聊地聽著，咬碎了最后一點糖塊。他聽出了鄰居的心虛，但他不在乎。
對于已經(jīng)確定的結(jié)果,沒什么好在乎的。
馬車帶他們?nèi)チ擞揽党堑牧硗庖贿叄抢镆彩墙紖^(qū)，更漂亮、更富有,也就有著更發(fā)達的某一類產(chǎn)業(yè)。
他實在受不了車廂里的味道，摔開鄰居，鉆出車廂，坐到了車轅上。在這里，風(fēng)迎面撲來，帶著馬的氣味，但總比里面好受許多。
趕車的揮著鞭子，沒回頭，問他：“趙癩頭家的？”
他懶得說話。
趕車的就說：“我看不像。就他那疙疙瘩瘩的臉，生養(yǎng)不出你這樣的小子。”
他忽然產(chǎn)生了一絲興趣，就問：“你知道他騙我？”
趕車的說：“知道。”
“那你打算幫我？”
這回輪到趕車的不吭聲了。
他心中那一絲興趣如火星熄滅。
一路上他都沒再說話，就晃著腿，坐在過分臃腫的馬車車轅上，看趕車人趕車。
他看著馬車從顛簸到平穩(wěn)，最后停在一座還算漂亮但流于庸俗的建筑前面。馬車上的一個個小孩兒被大人趕下去，從偏門進去，接著就被一群手拿棍棒的人包圍起來。
有人指著他，說：“這個最好看，能養(yǎng)成頭牌的小倌，多少錢？”
他聽見一種粗重的呼吸聲，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鄰居那張布滿疙瘩的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活像個帶毒的癩蛤/蟆。
他問：“你帶我到這兒，就是為了這個？”
沒等任何人回答，他自己搖搖頭：“好無聊。”
所以他伸出了手。
這雙手天生就是傀儡師的手，他也天生擁有傀儡師的能力。從他有記憶伊始，他就能夠運用十指操縱無數(shù)銀色絲線，讓旁人變成他的傀儡。
那一天，他沒有留下任何人的命，包括趕車的。那些小孩兒倒是尖叫著跑了，他也懶得管。通常而言，他不會殺同齡人，因為感覺太傻了。
他操縱一部分人殺光了另一部分人，然后讓這些人自殺。
最后，他站在院子里，看著鮮血沿著淺灰色的石板縫緩慢流淌。他想看看那些血能不能流到他的腳邊，但它們?nèi)寄淘趲撞街狻?
“好無聊。”他失望地說，但也沒有那么失望，因為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接下來，他打算找點吃的，還有錢，就可以離開了。
但那天他失算了。
其實也不能說他失算，畢竟除非他能未卜先知，否則誰知道太后的人會突然出現(xiàn)？
那群戴著面具、全副武裝的人匆促而來時，他正從死人口袋里掏錢。他們從天而降，和他面面相覷。
他冷靜地估計了一下，覺得自己不太是這群人的對手，于是有些為難起來，不知道是奮力一搏，還是該裝成無辜的幸存者，裝模作樣地發(fā)抖和哭泣。
但太后沒給他選擇的機會。
那一年太后已經(jīng)七十歲出頭，卻仍然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她穿著一身輕甲，被人嚴密地保護著，朝他走過來。
他被她盯著，有些汗毛豎起：“你是誰？”
太后沒搭理他。她用鷹一樣銳利的目光打量了他片刻，搖搖頭：“老姜的后人比他厲害得多，可惜是個沒心的。罷了，帶回去，我來把這個長歪的苗子掰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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