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我起床，穿了衣裳躡手躡腳自去找了水洗漱了。我承認(rèn)今天老子孫子了一點(diǎn)，孫子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人一個個走，這事情老子做不來。沒奈何出去避一天，等該走的都走了。省了毛巾錢。

天蒙蒙亮街上還沒幾個人。只有個菜場挺熱鬧，我在菜市場口的一個賣油茶彈子上坐了。喝了一碗油茶，吃了兩個茶葉蛋。

菜場上熙熙攘攘盡是趕早市兌菜的菜農(nóng)跟販子。街角的巷子里有個戲班，隱約能聽見不少人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我以前還站在戲班的院墻外面，聽過里面唱兩段小戲。詞句記不清楚，不過吹的拉的都挺熱鬧。熱鬧好。

有回去安王府里吃酒，安王也請了一班小戲，在園子里搭了臺子唱。唱的是情戲，聽得老子昏昏欲睡。說起來，老子做泰王爺許久，還沒請戲班去府里唱過。這個排場沒撐起來。安王府上那回，墻角落里樹背后都藏著湊熱鬧的家丁，想我泰王府里的熱鬧也不會輸了這個陣仗。等今天過了，覺著冷清了，這個辦法倒可行。

熬等著茶樓開了門，我隨便進(jìn)了一家，點(diǎn)了碗雨前，上了四色果品點(diǎn)心，磕著瓜子聽書。今天講的是新書，這兩天大街小巷聽得火。名叫做宣春王義釋曹氏女。說的是某朝某代某位王爺?shù)氖雷樱倌耆A美，風(fēng)流倜儻，人稱宣春王。皇帝親自將朝中廣仁公曹公的女兒許給世子，圣旨賜婚，偏在成親前一天，曹公的女兒同一個書生跳墻私跑，后被官府追回。世子反為兩人求情，成就了鴛鴦。說書的兩張嘴皮子講的一波三折，聽書的越聚越多。唏噓聲越來越大。我吐出瓜子皮潤了一口茶，斜上方傳來一個人聲，“王爺。”

聲音不大，正好只有老子能聽到。我抬起頭，哪個眼光如此銳利。老子天天在市面上逛悠，頭一回被人認(rèn)出是泰王爺。眼前的人我不認(rèn)得，白面長須，怪周正一位老兄。拿起羽毛扇子進(jìn)三國可以扮扮孔明，換身裝束扔進(jìn)水滸能充充吳用。穿著一身青色儒衫也瞧不出是哪個階層。因此老子把眉毛并成一個破折號，兩只眼各含了一個問號，道：“閣下……”

那人抱拳一揖：“草民揚(yáng)州盧庭。”

揚(yáng)州盧庭，這四個字這兩天沒少聽。原來就是他。衍之不是說這人走了，怎么還在。

我點(diǎn)頭：“久仰，坐。”

姓盧的再一揖，方才坐了。小二乖覺，跟著就添了杯茶。

我說：“前兩日來鄙府因沒空閑無緣得見，沒想著今天遇上，真是相逢不如偶遇。”

姓盧的陪著我笑了兩聲，方才道：“其實(shí)草民今天是專程尋王爺，聽說王爺不在王府，一路尋過來的。”

尋我，尋老子做什么？我道：“哦，不過你我從未見過，你怎么認(rèn)得我？”

姓盧的道：“王爺是貴人，恐怕不記得草民。王爺前些日去揚(yáng)州查歲貢，見商戶的時候草民也在。”

哦哦，那么這個盧庭也是個經(jīng)商的。怪不得衍之說是他舊交。說起來揚(yáng)州見商戶是去知府衙門報到那回，記得不大分明了。我干笑了笑：“委實(shí)記得不分明了，難為你還認(rèn)得我。”

盧老板又抱起拳頭：“草民今日能做兩江總商，全仗王爺與安國府的符小侯爺提攜。草民今生時時日日感慕恩德。”

我至此才徹底想起來，為什么乍聽盧庭這兩個字就如此熟悉。這人可不正是經(jīng)符卿書手親報給朝廷批準(zhǔn)的新任兩江總商盧庭。因?yàn)榛罩萁瓎T外牽連進(jìn)歲貢案被一并查辦了，才讓這老小子輕松撿個大便宜。

我象個開花饅頭一樣綻開笑臉：“兩江總商盧員外，本王想起來了。方才失禮的地方莫怪。”不過姓盧的同蘇衍之有多深厚的交情，千里迢迢過來看人。我拐了個暗示：“盧員外這次進(jìn)京，是為了生意？”

盧庭欲掂須子，面對著王爺我，又沒敢掂：“一是為了生意，二便是為了那件事情。草民替我家三爺，再謝過王爺。”

我大步流星疾走在回王府的路上。

盧庭說：“王爺此次準(zhǔn)三爺返鄉(xiāng)是對蘇家莫大的恩典。三爺已于今晨先還揚(yáng)州，還讓草民捎句話給王爺，說未能當(dāng)面別過，王爺莫怪。”

盧庭說：“草民是蘇府的揚(yáng)州管事。二爺臨終前將揚(yáng)州產(chǎn)業(yè)托于草民，經(jīng)營對策一一交代。戰(zhàn)戰(zhàn)兢兢經(jīng)營這些時日，總算未曾辜負(fù)二爺所托。待回?fù)P州后，草民當(dāng)即刻報于官府上奏朝廷，將兩江總商一銜轉(zhuǎn)于三爺。”

盧庭說：“草民今日特來尋王爺，實(shí)在還有一件事懇求。萬乞王爺將二爺遺骨交與草民回鄉(xiāng)安葬。”

我撞進(jìn)王府大門，一直向內(nèi)。迎頭見到忠叔領(lǐng)人在整頓忙碌，一個個跪在回廊上。我說：“蘇公子呢？！裴公子呢？！！”

忠叔花白的頭碰到地面：“稟王爺，公子們已都走盡了。”

我說：“蘇公子呢？！裴公子呢？！！”

忠叔的頭緊貼地面：“稟王爺，公子們已都走盡了。”

正廳沒有，偏廳沒有，小廳沒有，東院沒有，臥房沒有，書房沒有，金魚池邊的亭子上也沒有。

空了，全空了。

書房的桌上帳本與書冊疊得整整齊齊。臥房的被角枕頭上還有昨天晚上的桂花香。

空了，全空了。

公子們已都走盡了。

小全垂手在金魚池邊的空地上抖抖縮縮地說：“王爺，安國府的符侯爺來了，說有要事要見王爺。”

符鄖符侯爺在正廳里單膝跪地：“小兒自幼在外習(xí)武，臣疏于教導(dǎo)。舉止無狀，唐突了王爺。臣已上奏圣上懇請賜小兒一個武將官職，譴調(diào)北疆福王千歲麾下，待圣上準(zhǔn)奏之日即刻起程。往日種種無禮唐突，臣已家法嚴(yán)懲。符家一脈單傳，臣半生只得這么一個孽障。王爺仁義寬宏。望能念臣一門幾代侍奉朝廷的一點(diǎn)微末功勞，寬解海涵。臣符鄖涕零感激。”

我看看房頂。“符侯爺快起來罷。論情理該我給侯爺下跪。侯爺講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有一點(diǎn)。你兒子符卿書。”小心肝抽一抽，咽咽唾沫。“你兒子符卿書沒錯，無禮燈突的都是我。侯爺要怪都怪到我身上來，莫罰他。是非輕重我曉得，侯爺放心，不該的做的事情我斷不會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