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是人求生本性作祟，穆玄英墜崖不是乖乖任自己跟個沒彈性的石頭一樣掉下去。總之莫?dú)⒄业侥滦⒌臅r候人不但沒死，還能動能出聲，佝僂著身體跪趴在地上不斷咳，咳一口地上就多了一灘血，咳一口臉上的生氣就少一分，死亡的青白色漸漸在身上蔓延，只剩面頰上一抹淺淡的紅暈。玉石般潤澤的肌膚被寒意侵蝕如同蒙了塵的珍珠。

聽到周圍響起腳步聲，穆玄英猛地抬起頭，一雙眼嵌在森然冷氣的臉上，大得駭人，眼裏光芒一閃，在瞧見來人的一剎之后迅速寂滅，身子一傾委頓在地闔上了眼。莫?dú)⑦@種見慣生死的人都被這生命雕零的速度給唬了一跳，上前探了探鼻息，出氣多進(jìn)氣少，根本是要斷氣的節(jié)奏。

莫?dú)⑿难Y明白，穆玄英會被他們糾纏如此久都沒法脫身，是最早的時候被莫雨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打了一掌以致功力受損的結(jié)果。他現(xiàn)在這樣子，應(yīng)該是凝雪針槍的傷勢再也壓不住發(fā)作了。他撐到現(xiàn)在已屬不易，不是他太有執(zhí)念便是少爺手下多少留了情。

莫?dú)⑼蝗挥悬c(diǎn)后悔和后怕。莫雨會跟穆玄英翻臉，是因?yàn)樗`以為穆玄英接近了他是為了對惡人谷不利。

兩個多月前穆玄英膽大包天地一路跟著莫雨差點(diǎn)就要進(jìn)惡人谷，莫雨嘴上沒對大家有任何解釋，行動又接近默許。坦白說谷裏看不慣這浩氣小子的人海了去了，肖老爺子說要挑撥離間這兩人關(guān)系讓莫雨下下狠心，大家對此心照不宣，基本沒人有異議。栽贓陷害的本事，惡人谷裏精通于此的人并不少，莫雨平時不怎么跟他人親近，為數(shù)不多幾個知曉內(nèi)情的親信比如莫?dú)⒂钟X得這似乎對莫雨多少算好事，瞞而不報，莫雨因此著了道。

當(dāng)然他不夠信任穆玄英才是真正的原因吧，莫?dú)参恐约海叿愿廊税涯滦⒖缸呷フ掖蠓颍吰矶\莫雨最好一輩子都別知道這背后的原因，穆玄英死不死都罷，跟浩氣小子扯上關(guān)系總是不好的，兩個人就此斷了關(guān)系也不錯。

另一邊，莫雨茫然地站了好一會兒，努力在回憶，自己怎么會在這裏，為什么會在這裏，好像是來追穆玄英的，他干嘛追穆玄英來著的？不都是穆玄英追著他的么？

他喜歡追他，走哪都要跟著，碰了壁摔了跤都要趕上來，莫雨其實(shí)很喜歡被他這么追著的感覺，沒人不喜歡被人細(xì)心收藏念在心裏。還有穆玄英的那些表白，熾熱滾燙的心意會拿雙手捧上放在莫雨面前，誠惶誠恐等他驗(yàn)收，他往往要猶豫要考量甚至害怕，用滿足貪戀的目光一寸寸掃過刻在心裏，再堅(jiān)決地退回去。穆玄英不氣餒，繼續(xù)踩著他的影子追上來。

這種流程，莫雨再熟悉不過了，他打心底享受著拒絕著緊張著。享受被喜歡的感覺，拒絕喜歡他的感覺，緊張思念一個人的感覺，偶爾穆玄英慢了一步鈍了一秒，他甚至?xí)袩o來由的惱怒，可惜，更多卻是穆玄英還差一步就可以走進(jìn)他的世界了，他卻掉頭跑得更遠(yuǎn)。

他不得不走，因?yàn)樵俨钜徊剑鸵萑霅矍椤?

雪已落滿他的雙肩，迎著雪花的眼睛，冰雪般寒涼。

穆玄英竟然放棄了莫雨的事實(shí)再怎么詰屈聱牙的沖撞，哪比得上莫雨還愛他時惋惜激烈的放縱，情盛之時是春濃之景，情雕之時，比雪冷曼。

他不在乎，一點(diǎn)也不在乎，莫雨剛想要相信穆玄英的時候，他便露出狐貍尾巴了，當(dāng)然不用在乎這種人。

如果他先放棄糾纏自己并就此死去，不是好事么？

莫雨一點(diǎn)點(diǎn)拾起幾乎要棄絕的冷淡自傲。穆玄英以為尋死覓活就可以讓莫雨諒解他的欺騙卸下多年的防備？還不如繼續(xù)裝著之前那副獻(xiàn)媚的姿態(tài)來得更有效。逐漸恢覆常態(tài)的莫雨刻意忽略在身體裏叫囂的發(fā)源于心口的疼痛，緩慢艱難地向山下走去。

既然從沒有人真正愛過他疼過他，本來就沒有的東西，談不上失去或是獲得，自己在痛悔傷心個什么呢。

沒有你，不會怎樣。

“穆玄英沒死？誰讓你們救他的？”莫?dú)偘差D好穆玄英，莫雨陰沈的聲音突然炸開在身后。莫?dú)枫凡话驳赝说揭慌裕幻靼讋傔€失魂落魄的少爺怎一抹臉就是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斗膽才講了半個字，莫雨不耐煩地?fù)P手讓他離遠(yuǎn)點(diǎn)。

正幫穆玄英檢查傷勢的是正好在楓華谷盤桓的肖天歌，肖藥兒的女兒。肖藥兒用醫(yī)如用毒，毫無醫(yī)者仁義之心，肖天歌則與其父脾性不盡相同，看病治人勉強(qiáng)算得規(guī)矩中肯，只是最煩想打擾她治療的人事，必要之時，不吝于以毒代藥。

莫?dú)涯滦⒎诺剿麄儊頃r的馬車后急急尋了肖天歌過來，肖天歌并不清楚穆玄英的事情，但她很清楚穆玄英的致命傷拜莫雨所賜，因此她心存幾分疑慮。看莫雨掀起車簾鉆進(jìn)車裏，竟是要她出去，肖天歌不耐煩地皺眉，手下并不停。

“這人是被我打傷的。”

“我知道。”

“那你還救么？”

“托我救他的可是你的心腹。”肖天歌不咸不淡地頂了回去，不看莫雨，莫雨深深呼出一口氣，異常平靜地說：“他們是擅自行事，不是我的意思。”肖天歌這回倒略有些驚訝了，抬頭看了莫雨一下，然后回道：“我還第一次知道，莫少爺?shù)氖窒赂邑桀櫳贍斈愕囊馑茧S意做決定。或許他們對你不夠坦誠，但我想，他們還不敢大大方方地做出犯你忌諱的事。”

“你什么意思？”

“我只負(fù)責(zé)救這個人。其他的，不是你負(fù)責(zé)的么？”

隨后，車廂裏沈寂了下來，穆玄英微弱的呼吸聲和濃烈的血腥氣盤旋在狹小的空間裏，莫雨握住他的手腕，幾乎無法感覺到脈搏的律動，而且他只要稍加氣勁震碎經(jīng)脈，肖天歌便是醫(yī)仙轉(zhuǎn)世也救不回穆玄英。

可肖天歌冷眼旁觀許久，莫雨握著穆玄英的手腕幾乎已有半柱香的時間，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地輕輕撫摸按壓著穆玄英的手背，心下了然，接下來是真不關(guān)註莫雨在做什么。

莫雨是沒做什么，不過在回憶，幾個月前，秋雨連綿的巴陵縣，那個讓他深信不疑的穆玄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