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

王才沒想到漂漂亮亮的趙熹年紀(jì)小小竟如此明事，一時被他訓(xùn)得啞口無言，倒是旁邊的婦人見趙熹識事明理，婉聲道：“小少爺說得都有道理，一聽您就是大家公子，是上過學(xué)、讀過書、曉人情的，比我們這些泥腿子懂得多，既然如此您就該知道惡人不都是自愿做的。秦大娘自然可憐，死了公公、丈夫、只身一人拉扯孩子照顧婆婆的孫氏難道不可憐？老婆跑了自己癱了活著還不如死了的二牛不可憐？就我們家，公公和小叔子被拉了去全都生死未卜、我自己的孩子也病死了，我難道不可憐？秦大娘的鐲子不該要，這村裏誰的東西該要？我家的東西就該貢出去么！一點沒有我們又怎樣交差！是，衛(wèi)寧就要改姓了，可姓衛(wèi)姓李有什么區(qū)別？官會變么？吏會變么？地主鄉(xiāng)紳、大族世家會變么！您見著的可憐值得同情，您見不著的可憐就活該了么？走不出可憐的人值得同情，靠自己拼死掙扎的人就活該自己受著了么？”婦人說著說著便啜泣起來，背過身去用袖子抹淚。

這次換了趙熹無言以對，他又不覺自己有錯，只好眨巴著眼睛向承平求助。承平覺得趙熹可愛無比，心裏愉快，看向婦人也和煦許多:“政寬民和，政清民治，實不相瞞，我等正是從平州而來，那裏吏治清明百姓安樂。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縣公如何我等不敢妄言，日后衛(wèi)寧由郡公執(zhí)掌，風(fēng)氣定然大大不同。我現(xiàn)在所說于諸位都是狂言，諸位可信可不信，至于手鐲之事，裏正所為不能說無理，但確實無情。既然裏長要履行職責(zé)，照顧?quán)l(xiāng)民也是您分內(nèi)之事，手鐲是您拿走，王秦氏的養(yǎng)老送終您也不能袖手旁觀吧！”

王才急道:“我自家都謀生艱難，你還要我照顧一個老人？要你所說，孫氏、二牛他們都要來我家吃飯了！我又去誰家！”

趙熹搶道:“你大可不做裏長，既然逞了裏長的威、享了裏長的權(quán)就要擔(dān)裏長的責(zé)！否則朝廷立你何意？”

王才氣極:“你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真以為這裏長是什么好活計么？縣裏征丁人數(shù)不夠我那裏長爹自己頂了上去、臨走把村子托給我，若非如此，我早就帶著老婆孩子逃難去了！你看看這村裏那還有青壯，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我留下圖得什么！我在這裏他們叫我籌錢，我若不在他們就要明搶了！你們高高在上、你們了不起，這裏長讓給你了，你來啊！”

趙熹抿緊了唇，右手握緊游云恨不能發(fā)洩一通，可他知道王才所說并非全然作假而是是真有苦衷，他只得將游云往地上一杵，不再說話。承平道:“誠如小君所言，掌一份權(quán)就擔(dān)一份責(zé)，民生艱難責(zé)任最大自然在官，為官無能百姓也跟著受苦。您說得不錯，您已經(jīng)盡力，我們該找的是縣官、是縣公。我等受教，您辛苦！”語罷，承平向王才作揖行禮。

見承平如此，王才也和緩態(tài)度:“你們是好心人，不然也不會為了一個不認(rèn)識的老娘找上我；我也不是壞人，要拿鄉(xiāng)親們的東西我心裏也過意不去，可我有什么辦法呢？世道艱難，大家都不容易，現(xiàn)在安穩(wěn)了點，我也沒想著不管不顧。其實大家都是鄉(xiāng)裏鄉(xiāng)親，就算我不是裏長，難道還能看著他們餓死么！唉，你們也站了挺久，坐下說吧！惠娘，去倒點水來吧。”

承平示意趙熹入座，趙熹別扭了一會，不情不愿坐了下來，承平便坐他身邊，朱鶴尋了個小凳坐下，孔舒等人則到院子裏找地方休息。承平問:“早聽聞衛(wèi)寧大水，您這裏也被淹了么？”

王才答:“被淹的是衛(wèi)寧縣城西南和黃平縣，我們村倒是沒有，可也遭了大雨，地裏的莊稼都泡壞了，家裏的糧食也糟踐了好多。其實我們受災(zāi)不重，可別的村受了災(zāi)人就要往外跑！他們沒吃沒喝就要搶吃搶喝，縣裏又要征兵征糧、老百姓活不下去，只能也加入叛軍。可叛軍也不是好的啊！他們趕走了縣官，自己不還是向我們要錢要糧！后來平州軍打了來、衛(wèi)寧又要送給李郡公，又朝我們要東西！誰當(dāng)官對我們來說又有什么差別！折騰來折騰去，都是折騰我們罷了！”

承平聽得汗顏:“現(xiàn)在畢竟還是衛(wèi)州管轄，等平州接手衛(wèi)平，一定會不一樣的！李郡公寬仁愛民、住臣屬盡忠職守、轄下百姓安居樂業(yè)，不出三年，衛(wèi)平一定會變?yōu)榘矘分兀埛判模　?

王才嘆道:“現(xiàn)在的世道不好，皇帝不是皇帝、諸侯不是諸侯，皇帝把我們當(dāng)諸侯的奴才、諸侯把我們當(dāng)皇帝的奴才，看著爭來奪去很在乎地樣子，實際上沒人肯替我們想一想！您二位是平州的官家公子，懇請您二位跟長官們說說，我們不敢奢求什么安樂，不要逼捐搶丁、叫我們慢慢緩緩就謝天謝地了！”

承平連連應(yīng)承，趙熹聽著也辛酸不已。都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可這樣的天下叫百姓向誰盡忠，又如何盡忠？果然天下就該德才者居之，庸篤無能之輩掌權(quán)，害人害己！他偏過頭看承平細(xì)細(xì)與王才說話、沒有丁點高傲不耐煩的樣子，又想，我雖文武雙全強過世上許多人，可連個小小裏長都說服不了，可學(xué)之處還有很多，倒是承平瞧著憨厚老實其實殺伐果斷，又能屈能伸肯禮賢下士，都說亂世出英雄，有平州為依托，他日定能成一方人物。

可惜……

趙熹收回視線，垂下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