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八.二

謝竟沒有進(jìn)過太廟拜謁先朝列祖——也不一定有機(jī)會進(jìn)，畢竟女眷不得入宗祠，而他的身份與“女眷”其實并無差別。

但他閉著眼也可以想象，供奉在太廟中那些黃表朱裏的歷代帝后畫像，無一不是肅然陰鷙、悲喜難辨，平靜到幾乎失真，仿佛他們不是不再活著，而是從沒活過。

這是大逆不道的念頭，謝竟頂多在心裏轉(zhuǎn)一轉(zhuǎn)，但他確實是這么想的——每一回皇帝和王氏一起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都會有種錯覺，這兩個活生生的中年人像是已經(jīng)提前幾十年入了畫，舉止進(jìn)退之間牽動起的都是沈甸甸的死氣。

他們分開來也有各自的秉性——皇帝會當(dāng)著群臣的面讓陸令從難堪，王氏也會在無人處給謝竟敲警鐘，總歸還是有七情六欲，有點人味兒。

可站在一處時又變回了兩張冷冰冰的畫。

謝竟敢肯定，帝后踏進(jìn)神龍殿的時候都註意到了他和陸令從挽在一起的手，但誰也沒有點破這個細(xì)節(jié)，只是沈默地受了他們的三跪九叩大禮，受了謝竟雙手過頂捧上去的茶。

至于方才簾外的交談，以及昨日喜宴上的缺席，皇帝和王氏都不曾提起。若非忘記，便該是有意為之。

這是宮中約定俗成的默契：凡事點到為止，沒有人會明言直示，捅破那一層窗戶紙。缺席是缺給誰看的，“挑幾個出身清白的女孩子送進(jìn)王府”的話是說給誰聽的，誰自己心裏有數(shù)，便該曉得往后如何行事。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才離開不到一個時辰，謝竟就已經(jīng)開始想念昭王府了——起碼那裏可以喘氣可以出聲音。

他們沒有在神龍殿中逗留太久，皇帝并不多言，顯然還是在表示著對于陸令從那夜失態(tài)反抗的一種懲戒，王氏又風(fēng)平浪靜地叮囑了幾句類似“同心同德”的話，便揮揮手，放兩人告退了。

直到在車駕內(nèi)坐定，往西宮方向去的路上，謝竟才小聲說：“我有時真是佩服皇后。”

陸令從靜靜地望著身旁人細(xì)碎的動作，道：“嗯？”

“在這個地方一熬快三十年，換我早就瘋了。”

他與陸令從對視，煞有介事地又強調(diào)了一遍：“是真的會瘋，認(rèn)不得人記不得事那種瘋。”

陸令從輕笑了一聲：“這么夸張？”

謝竟篤定地點點頭，嚴(yán)肅道：“真有那一天，你千萬不要把我鎖起來，最好是把我趕出宮去，自生自滅——”

陸令從笑意漸深：“然后呢？”

“——然后估計我沒多久就好了。”

他說完自己也笑了，一口氣到此時才算喘順。

陸令從轉(zhuǎn)開視線，盯著他們交迭在一起的紅衣角：“即便真有那一天，我也不會把你鎖起來。”

他幽幽添道：“連你這樣的性子都能被磋磨得瘋了，那我定然也不遠(yuǎn)了。到時候兩個瘋子每日朝夕相對，就這么癡癡癲癲捱到入土罷。”

謝竟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凄慘是凄慘但著實也有點滑稽，胳膊肘拄上窗欞，撐著臉又笑了一陣。

陸令從忽然道：“你記得上回我在瑤臺向你起過什么誓嗎？”

謝竟聞言一楞，收了笑，“唔”了一聲：“你說，那夜臨海殿中情形，此生絕不在昭王府中重演。”

陸令從正色問：“所以跟我過日子，也許還不至于把你逼到瘋掉的那個地步？”

謝竟思索了片刻：“我信你會說到做到。其實，若只是在王府過一輩子，我沒有什么顧慮。”

陸令從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昭王府內(nèi)過日子還只到“修身齊家”一層，凡事皆好商量；但如果陸令從無可避免地被推上了那個位置，他該思慮的便成了“治國平天下”，到那時還能不能給謝竟這樣的承諾，他們誰都沒辦法預(yù)料。

謝竟是頂頂通透的人，陸令從知道這些事情上“誓言”的效力是可笑的，即使說出口，謝竟也不會輕易信服，便只能開誠布公地表態(tài)：

“父皇和母后的真心話一貫不多，剛才說你要不愿生養(yǎng)也不會強迫，大概就并非真心。”

謝竟沒應(yīng)聲，算是默認(rèn)。

“起碼這一件我敢應(yīng)承——我說出口的都是真心話，違心之言，寧可不說。”

謝竟緘默了良久，悄沒聲兒地用袖邊拭干自己掌心的汗，隨后倏然開口，問：“你怎么想？”

陸令從沒有反應(yīng)過來，征詢地看向他。

謝竟與他目光相接，似是猶豫了一下，才道：

“皇后說抱個庶子到我膝下也算嫡出，那你呢？你怎么想？你想要孩子嗎？”

他沒給他留反問的機(jī)會，一鼓作氣吐出了他真正想說的話：“我們的孩子。”

陸令從怔怔望著他，嘴唇微顫了一下。他總是沒辦法讀懂謝竟那雙看似澄澈如鏡的眼底究竟藏著什么，正如他從未想過王氏的話聽在謝竟耳中會有這樣的漣漪，更未想過謝竟會給自己拋出如此一問。

他張了張口，最終沒出聲，又抿緊了唇。

謝竟卻短促地笑了一聲，淡淡撇過臉，不再言語。

“違心之言寧可不說”，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