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令從沈默了一會兒：“你不想娘早些回家么？”

陸書青搖了搖頭：“當然想，我只是以為，少說也要一二年光景?！?

最開始陸令從與謝竟也是這么預料的，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可想而知的是謝竟想要取得相府真正的信任相當相當難，但頭一件，他們沒有預料到崔淑世會伸出援手，更沒有預料到崔淑世在相府一脈中舉足輕重的地位。有崔夫人在，可抵消謝竟行走王家的許多掣肘。

當然這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謝竟臂上的剔骨弦便是，只不過陸令從不知道罷了。

第二件，是更難以人力預料到的天時。陸令章登基以來的三年之所以大略平穩(wěn)無瀾，也是因為天公作美，農(nóng)事無虞，而今歲肉眼可見的會是一個酷寒嚴冬，朝廷上一次應(yīng)對類似局面已是近二十年之前，有司幾乎徹徹底底換了一回水，能否承擔、能承擔到什么地步，全然未知。

江南冬種菜果，又近京城，百姓雖然虧收，可倒還不至于吃不上飯；而江北廣袤的糧地一旦受災(zāi)，動搖的便是安身的根本。捱過雪災(zāi)和明年的春澇，看似是要松口氣、緩過勁來的時候，卻恰恰正是最易民心搖動、生變作亂的時機。

陸令從從來沒有對陸書青說過“小孩子不要操心這些”，他想了想，試圖用一種更直觀的語言將這件事解釋給陸書青聽：“災(zāi)澇之后，朝廷在賑撫之外，必然會改制變法以興百廢，然而眾門閥絕不會容許改制波及到本族利益，更何況主持改制的多半也是王俶本人，更不必期待根治。能改的部分實在十分有限，不能改的部分則像一塊瘤子，丑陋顯眼又頑固，兩廂一對照，自然激起民怨沸騰?！?

百姓看到的是最直觀的東西，哪裏的人日子過得好，從哪裏來的流民少，哪裏自然就是矛頭所向。而如今朝廷的喉舌——瑯琊王氏，自晉室南渡以來，圈置的大片產(chǎn)業(yè)，正是位于浙東、會稽、紹興等地的千頃佳土良田。

“王俶這個丞相做得并不尸位素餐，不曾有過勞民傷財?shù)膼痕E，但歸根結(jié)底，他愛的民，僅僅是王氏門戶庇佑下的那一小部分子民?？稍谶@之外，大齊的土地上，尚有千千萬萬沒有被庇護到的百姓?！?

“這是權(quán)在臣子與權(quán)在天子的一個根本區(qū)別——王俶只認他王家產(chǎn)業(yè)上的那些佃戶為民。其實換作隨便一家在這個位子上——哪怕是你的母族陳郡謝氏——為自家門庭謀劃，都是一樣的?？陕释林疄I莫非王臣，祖父、叔父、姑姑、你與我，我們必須要、不得不負責的，是四境之內(nèi)，天下蒼生?！?

“我能明白，”陸書青輕聲誦道，“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當百姓看清楚，在艱難時世前，朝廷真正庇護的卻并不是本該庇護的，王家這些年最無可指摘的底氣——民心，也就必定出現(xiàn)裂隙?！?

陸書青知道若要起事，只能以“清君側(cè)”為由，而前史可鑒，想要把這個借口立穩(wěn)，民心向背至關(guān)重要。父親當然也可以不在乎聲名直接謀朝篡位，反正成王敗寇，史書任勝者妝點，但昭王府起事的意義并不止于此——要為母親、為外祖家、為陳郡謝氏翻案，這場行動的正義性與合法性容不得半點玷污。

“王家得勢后，你祖父一直刻意扶植崔氏等將門來分掌兵事。因此王家當年與崔氏聯(lián)姻，在崔太尉去世后，又屢屢將手伸向軍中。如今雖然四大營、羽林衛(wèi)中高層多出自相府，但真正下到行伍，缺乏實戰(zhàn)，短短三年很難收服人心?！?

“軍權(quán)是相府之所短，民心是相府之所長，而我不在京中的這三年做的事其實很簡單，就是到處靠軍權(quán)去買民心，倚我之所長，竊敵之所長?！?

“所以爹回京后會聽任虎師被瓜分？”陸書青恍然道。

陸令從頷首：“功夫不下在京中而在京外，也不下在虎師這支隊伍而在每一個士卒，根底如何，到時你便知道。”

“握住軍權(quán)，候王家民心搖動，便是最利于我們的時機，所以其實不是今冬，而是明春，最遲甚至可能會是夏初？”陸書青問。

陸令從讚許地笑了笑，卻又嘆了口氣：“縱然是天時地利人和齊備，可實在還是太快，還在預料之外。這一點上，我與娘都比不得你姑姑，牽制漠北是京中起事成功的先決條件，是她率先有這個背水一戰(zhàn)的魄力?！?

陸書青聽罷，垂下眸，怔怔盯著桌腳發(fā)楞。非要從謝竟、陸書青和陸書寧這母子三人的長相中找出完全一致的部位，便只能是那雙亮晶晶的荔枝眼，讓人不忍看其中含愁帶怨，只愿一輩子澄明喜樂。

陸令從聽到外間宮人引了張?zhí)低鶅?nèi)殿過來，站起身，摸了摸陸書青的腦袋，又把他那張輿圖卷起來收進袖中：“安心讀書罷，晚些爹再來接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