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二六.二

謝竟醒過來時，已經(jīng)到了臘月的尾梢，貞佑十七年都快過盡了。

連日風寒高熱，算得他這輩子生過最重的一場病，將近二十日才勉強能從枕上起身，在床頭靠一靠。然而他人醒了心卻沒醒，從早到晚對著一片虛空發(fā)怔，寡言少語。銀綢看得心驚，仿佛回到了他剛生下陸書青的那段渾渾噩噩的時日。

陸書青記掛母親，晚上想陪在他身邊，謝竟就摟著他睡，也沒有問陸令從去了哪裏；陸書寧跑過來要他抱，謝竟就抱她在臂彎中，兩個人彼此靜靜的，消磨過大半日。

陸令從連夜出京，帶領(lǐng)三千人馬前往淮北平叛的事情甫一傳開，立刻掀起軒然大波。朝臣視己身與王府關(guān)系的遠近，意見大致可以分為兩派：反對者認為昭王不忠不孝，未等到先帝喪儀結(jié)束就拋下孝子之責遠走不說，更是越過兵部蓄養(yǎng)私軍，簡直包藏禍心；讚成者卻說淮北流亂數(shù)月不止，昭王是為國分憂，為百事纏身的天子分憂，即便不是無可指摘，卻也不必苛責。

最初兩種聲音算勢均力敵，然而時間推移，這支橫空出世的“虎師”勢如破竹，不僅迅速平定了叛亂，還將各路魚龍混雜的叛軍收編入伍，人數(shù)眼看著一天天壯大起來，更得到了淮水北岸諸州郡官民的一片謝恩之聲。

到這個地步，若再以“亂黨”之名治罪，朝廷恐怕也下不來臺。

再加上新帝登基，正該是安撫內(nèi)外、收買人心、力圖求穩(wěn)的時候，最終便由陸令章出面，下詔賜昭王虎符，象征性地撥了些軍費，甚至還給昭王生母吳太妃上了徽號以示嘉獎——總之，算是在明面上首肯了虎師建制的合法性。

但這并不代表京中的昭王府就能風平浪靜。

謝竟被丹書鐵券赦成了無罪之身，按理說行動應當自由。然而羽林衛(wèi)得了王家授意，以謝竟一朝被廢、不再有資格以王妃身份居住在昭王府為由，幾次三番找上門來，打著“替昭王殿下肅清門戶”的旗號，欲強行將他趕走。

一連數(shù)回，都是周伯和銀綢帶著家丁，把紛爭擋在前廳之外，對內(nèi)院則瞞得嚴嚴實實。他們既不想讓身為世子的陸書青直面權(quán)斗、引火燒身，更不想讓謝竟為此徒添憂思。

而當陸令真趁著舉哀的間隙、偷空來到昭王府時，便正遇上這一幕。

任憑為首那名校尉如何威脅、恐嚇，周伯只是面不改色地叉手站在階前，身后家丁執(zhí)刀肅立，半步不讓。

陸令真冷眼看了片刻，忽抬足一腳把擋在她前面的士卒踹飛出去，隨即撥開眾人大步上前，抽出收在袖中的鞭子揚手就是兩下，狠狠抽在那校尉背后。

那校尉吃痛摔到一邊，又驚又怒地罵了一聲，轉(zhuǎn)臉卻見陸令真居高臨下睨著他，頓時楞了，結(jié)巴道：“長公主？！您、您怎么來了……”

“你問我？”陸令真寒生生一笑，“你哪裏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問我？金陵城中天子腳下，姑奶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輪得到你這狗仗人勢的貨色來多嘴！”

她目光如炬，將在場的羽林衛(wèi)將官挨個兒掃了一回，厲聲道：“你們是什么東西，焉敢在王府門前聒噪作亂？若這差事當?shù)貌荒蜔┝?，不要想這顆腦袋了，只管來找我，咱們且有的細細計較！”

這京城裏的一顆煞星，性子上來驕橫如火，連新帝都得敬讓她三分，又是昭王這個“功臣”的親妹妹，羽林衛(wèi)早對她威名有所耳聞。且若當街頂撞長公主，只怕會惹人非議，回去亦難向相府交差。

他們當即也不敢再觸陸令真的霉頭，忙不迭地叩首告罪，灰溜溜地一徑走了。

周伯長出一口氣，迎上來向陸令真行禮：“今日虧得長公主解圍，否則不知還要饒舌多久。王妃在內(nèi)院歇著呢，只還請公主消消氣，多少收斂些怒容，莫教王妃看出端倪來?！?

陸令真飲了盞清茶平火，尋到內(nèi)院去，暖閣裏的侍女見了她，輕道：“公主略坐片刻，王妃午睡才醒，我去通傳一聲。但王妃這一向失意郁結(jié)，怕是……”

陸令真搖搖頭，上前兩步站在門后，抬聲道：“嫂嫂，是我，真真。若是怕見了面彼此傷心，那不相見也是一樣的，嫂嫂只聽我說便是?；熒茟?zhàn)，如今在淮北一帶深得民心；青兒和寧寧每日入宮守孝，都有我與母親看顧；我哥走前給我留下了一支人馬，千數(shù)人左右，名曰‘鶴衛(wèi)’，即便相府刁難，我也不會束手無策、任人宰割，何況還有蕭姐姐與宣室相助，嫂嫂盡可以安心養(yǎng)病，不必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