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進(jìn)來，”她說，“想必是王家大勢已去。”

“太后的家眷已經(jīng)全死了，”謝竟語氣中毫無覆仇的快意，“崔氏殺了他們。”

太后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好一會兒，才說：“那崔氏在王家十?dāng)?shù)年，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恨到頭來能屠了滿門，倒也不枉我看中她的膽識。”

謝竟一楞：“她是你起用的？”

“想必你也已知道，貞佑十五年，王俶偶然獲得了剔骨弦的藥方，”太后幽幽道，“便是由我下給先帝。后來崔淑世不知如何察覺了此事，沖到宮裏來，自請埋下剔骨弦，并求我將此毒之術(shù)授與她。我看她心志堅定、可堪大用，才向王俶舉薦了她。”

太后輕嘆一聲：“她與王氏族人之間有何深仇，我身在宮闈，不得而知。但家門傾覆，活著亦是淪為階下囚，與其后半生追想著昔日風(fēng)光郁郁而終，倒不如死了痛快。”

“今日陣前，王相將我推上瑤臺，為偽造軍情、害死長公主之人頂罪，恐怕不是臨時起意罷？”謝竟淡道：“畢竟我從未真正取信于相府，不過是瑯琊王氏展現(xiàn)容人之量、行不義之事的一件工具罷了。”

“你覺得滿朝文武誰會傻到相信你是真心歸附瑯琊王氏？我當(dāng)然知道你那點算計，”太后冷嘲，“不過我只當(dāng)你要為陳郡謝氏翻案，卻沒想到在滿門抄斬之后你還能一心一意向著昭王府，為他人作嫁衣裳！”

“王俶事事在料，無出意外，從始至終，他只算漏了一件事——他沒算到陸子奉與你是滿座衣冠中的一對傻子！”

謝竟明白太后的意思。他和陸令從的所言所行，在這場荊棘密布、險象環(huán)生的博弈中確實傻到幾乎憨直，傻到當(dāng)年交換一縷發(fā)如今就可交付一條命，傻到對“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天下頭等笑話堅信不疑。

但也就這一件，讓王俶滿盤皆輸，輸?shù)靡凰俊?

“我當(dāng)年就好奇，”太后居高臨下，用深狹的鳳目掃著謝竟，“你不為陳郡謝氏打算，不替你的家族謀劃，耿耿忠心，你以為天子會領(lǐng)你的情嗎？”

“自衣冠南渡以來改朝換代不知凡幾，何以帝位上換了一姓又一姓，我瑯琊王氏和你陳郡謝氏卻仍累世為臣？要想改變局勢，便是要撼動這棵大樹的根基，將世家門閥一并徹底翦除，打擊得再不成氣候！”

“即便你一個人愿意，你的族人愿意么？即便陳郡謝氏愿意，這中原大地上的百千士族會愿意么？到手容易撒手難，你哪日扶乩請靈，問問你那做了鬼的父兄，他們愿不愿拋棄顯赫閥閱和巨富家資，拋棄生來就有的一切！”

“非得是屠城夷族、烽火不休的連日大亂，非得是簡單粗暴、殺人越貨的方式，才有可能結(jié)束現(xiàn)今的局面。而你以為，真若發(fā)生那種動蕩，究竟是上等巨室受創(chuàng)更重，還是平民百姓遭離亂更多？”

太后直視著謝竟：“相府從來不會說自己施政是為了百姓——只為了王氏一姓。我們只是很清楚，窮天下而富一姓不會長久，而富天下，王氏這一姓則會更富。”

“我與王俶輔政四年余，任用過酷吏么？有過橫征暴斂，苛捐雜稅么？沒錯，賑撫與減稅，改制的試點都是從會稽、紹興等浙東諸郡開始推行。那又如何？他們是瑯琊王氏的佃戶不假，難道就不算是大齊的子民？在好年月，我并不會阻止百姓共富貴；但年景不佳時，我只能先顧及我的族人。唯有如此，在去歲大寒面前，我才能保證我的家族平穩(wěn)渡過。”

謝竟冷冷道：“你們一個個皆是一樣的說辭，口口聲聲剖白自己克盡厥職、無愧于生民，說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好不坦蕩！你們俱是真小人，唯獨我是偽君子，從來只想著我謝家的滅門恨，一副獨腸，滿心私己！”

太后只是大笑：“任是哪一族哪一門身居相位，只要他有些腦子，都會迫不得已如王氏這么做——除非你肯將真正的寒士擢到這個位子上，可是滿朝世家子弟會答應(yīng)么？你以為張延若是真有實權(quán)如王氏，需要那么處心積慮、苦苦謀劃多年？”

“你真以為陳郡謝氏只是因為被瑯琊王氏落井下石而滅門？你真以為你的母族只是亡于誅鋤異己、士族紛爭？謝之無，你做了十?dāng)?shù)年天家兒媳，最根底的一層，你從頭至尾都不曾看透！”

太后睨著他：“你們把皇帝扯下去，待到陸子奉上位，你與我出身立場處境又有何不同？臨海殿中我之今日，便是你謝之無的明日！”

謝竟望著她燭火中的側(cè)臉：“如你一般，我的兒女也是帝王血脈，可是我已沒有供我驅(qū)策、予我支持的母族。這便是你我最大的不同，我向著昭王府是因為別無選擇，除此之外，我還能向著誰？”

太后譏誚道：“那就怪不得你自作自受、自嘗報應(yīng)了。你的兒子姓陸！你一門心思為著他，可知他卻向著他的父親，他的祖父，和他陸家的江山！”

又來了，謝竟暗道，來自高門望族的太后和田間鄉(xiāng)野出身的張延，他們對于天家的不信任有著如此高度的一致。

他忽然心中一動，審慎地打量著她：“……太后說的到底是我，還是你自己？”

太后略一楞怔，謝竟卻已經(jīng)毫不猶豫、亦毫不留情地說下去：“聽太后方才言語，想來尚不知道今上已經(jīng)崩逝，更不知道令章身上同樣被下了剔骨弦，超過百日未換絲線，已然毒入骨髓、渾身青紫瘢痕，今番即便不亡于張?zhí)导拢彩菚r日無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