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二九.二

謝竟做了一個夢。

夢中是貞佑七年，皇帝并未給他與陸令從賜下婚約，他們成了疏離客套的點(diǎn)頭之交，各自嫁娶了某一位面目模糊的生人。謝竟的仕途依舊從翰林院編修、入臨海殿晝講開始，理所當(dāng)然地被陸令章信賴、被王皇后拉攏。

王謝二族在皇帝秘而不宣的授意下，延續(xù)了晉時的同氣連枝，與不知得了哪些士族、臣子扶持的陸令從斗得不亦樂乎，結(jié)果也相去不遠(yuǎn)——相府改遺詔、逼走昭王，幾年之后陸令從殺回京來奪權(quán)篡位，謝家遭連坐，一樣是滿門抄斬的下場。

至于謝竟自己，很不幸，被陸令從親手弒于劍下。

然而最顛倒錯亂、也最可怖之處在于，夢中那個際遇截然不同的謝竟體內(nèi)，卻住著現(xiàn)實(shí)中這個年屆而立、為人妻母的生魂。

從頭至尾，他如同被溺在漆黑的湖水中，想要掙扎、擺脫，卻被一雙力大無窮的手扼住脖頸，鎖住四肢，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朝無可挽回的悲劇脫韁狂奔而去。謝竟在心中質(zhì)問“你不認(rèn)識我了么”，可是于陸令從而言，他只是一個相斗數(shù)年、令人棘手的政敵而已。

最后一刻，謝竟甚至能感覺到陸令從扯著他的頭發(fā)高舉起劍，他只來得及驚呼一聲“子奉”便猛地睜開眼，渾身冷汗，驚魂未定。

“……魘住了？”

謝竟僵了一下，驟然直起身，抹了一把睡意朦朧的臉，確認(rèn)自己真的已經(jīng)醒來。

他看到陸令從的手頓在半空中，顯然剛從他發(fā)間抬起來，夢中，腦后的觸感就來源于對方的撫摸。

謝竟跪坐在陸令從榻邊，顧不得睡姿帶來的酸困，只是瞪大了眼，怔怔望定了他。

陸令從嗓音沙啞：“我記得我沿著無定河北岸一直走，一直找，忽然看到你朝我奔來，穿著那件紅色的大氅……雪停了么？”

謝竟下意識轉(zhuǎn)頭看向窗外，金陵的雪早就停了。可疆線最北端，那場將陸令真存在過的最后一點(diǎn)痕跡都掩埋掉的大雪，也許這一生，都會在他們心中無窮無盡地下著。

床帳內(nèi)窸窣一陣，謝竟回神，看到陸令從撐了一下胳膊，坐起身來，慌忙又上手去扶他。

陸令從輕握住他的肘，不容置疑地要將他拉到近前：“不要跪在那裏，上來，讓我抱抱你。”

謝竟垂眸，避開與他直視，但到底還是挨著床沿坐了，面對著面偎入陸令從懷中。

“怎么不作聲？”陸令從似乎倦意未消，只耳語道，“張延當(dāng)日說你會被我害得骨頭渣子都不剩，這句話我耿耿于懷，既怕你一避再避，又怕我把你強(qiáng)留身邊真要害苦了你。可如今一睜眼，看見你還在這裏，便曉得你到底還是接下后位這個燙手山芋了。”

謝竟只是顫聲道：“為什么要留那道血衣詔？真有那么想立我為后，何不等平安回到金陵再寫一封黃絹賜我？在乎那十天半月呢？我十幾年前抗不得旨，難道今日就抗得了？你做什么要在那冰天雪地裏用血寫呢！”

陸令從寬慰一般，一下一下捋著他的脊背，嘆道：“這封冊書我在心中默默草擬過無數(shù)次，每一詞每一句都斟酌過千百遍，我早爛熟于胸，下手寫時，自然一氣呵成。”

“況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得來。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決定，非立這道遺詔不可。這一次字字寫我心跡，沒有人、也不可能有人作偽。”

謝竟的身體戰(zhàn)栗著，狠下心冷道：“你的人都沒有了，就是遺詔立了神女王母，又有什么用處？”

陸令從卻搖了搖頭：“我少時讀史，讀到晉景帝的發(fā)妻夏侯徽早亡，多年后本該追封，卻因她生前景帝尚為魏臣，眾人議其既無輔佐王基之德，又無統(tǒng)教后妃之化，‘追尊無經(jīng)義可據(jù)’，名分不正，只好一拖再拖。”

“我在想，倘若我這回真的命喪黃泉，即便來日青兒繼位，予你追贈，可沒有天子親口親筆的冊封，在我一朝，你便始終不是我名正言順的中宮，不是我唯一的妻，不能與我光明正大地同載史冊、合葬皇陵。”

陸令從將兩人之間的距離隔開些，扳住謝竟的肩頭，鄭重其事道：

“我有私心，我想即便生時的夫妻情分盡了，那靠這道詔書把你鎖死在我身邊也算，從此皇天后土俱是見證，你便再無從抵賴了。”

“若造化不仁，我真的不能再與你生同衾，那這個死同穴，我便拚卻性命來掙到。”

謝竟望著陸令從的雙眸，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陸令從就已習(xí)慣這樣全心全意、像眼中只裝得下他一個人般，長久地註視著他。

他喃喃道：“你就沒想過，若是你如真真一般……那這旨意也不會再見天日，世人與我，也俱不得而知。”

“我想過——我想那樣也好，那樣你也就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對你的私心，”陸令從低道，“都說死人總會被記著好處，你若能只記著我放你自由、順你心意的好處，我也算知足。”

他理著謝竟紛亂的鬢發(fā)，按了按對方的臉頰，那上面還留著他趴在床邊胡亂睡出來的印子。

陸令從笑了笑：“寶貝，那件衣裳裏還有個東西，你看到了么？”

謝竟啞然：“沒有……我只敢看一遍。”

陸令從推他：“去，不怕，去找找。”

謝竟只得起身，走到金盤前，將血衣詔拎起來，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又抖了抖，才發(fā)現(xiàn)在裏側(cè)縫著個小小的口袋。

袋中藏著一束青絲。

謝竟低頭，本能地看向自己心口，銀香匣的搭扣完好無缺，并無丟失的跡象。

身后，陸令從的聲音響起來：“當(dāng)年我離京去往淮北前夜，你高燒未醒，我就是那時各留下了你我一縷發(fā)，此后一直貼身收著。做下背地裏偷偷結(jié)發(fā)這種事的，可再不止你一個人了。”

謝竟回頭與他相視，陸令從倚坐在那裏，就像是任何一個普通的冬日清晨，漫不經(jīng)心地抱怨謝竟起得太早，要他回到榻上，再相擁著睡上一會兒。

“頭發(fā)的腐朽是最慢的，也許百年之后，棺中你我都化作爛肉白骨，這縷結(jié)發(fā)仍在，那么海誓山盟即便不牢靠，也能留存得再久一些。”

新歲伊始，天子率領(lǐng)虎師回朝，改元延嘉。年少的東宮圓滿完成了監(jiān)國的使命，視聽清明、舉斷得宜，朝野咸稱“賢德”。

陸令從本無很重的外傷，回京后又連日用藥將養(yǎng)，如今醒來，沒用多久便已基本恢覆。陸書青卸下?lián)樱L松一口氣，冬眠的困勁遲來。御書房的坐榻寬敞柔軟，日間有司進(jìn)來奏事，陸令從在前面坐著聽，他在后面窩著睡，睡著睡著翻個身，不留神從另一邊滾到地上去，咚一聲，把陸令從和臣子都嚇一跳。

御書房對謝竟是不設(shè)禁制的，陸令從也曾反覆提起，希望當(dāng)他私下接見眾臣時謝竟好歹在旁聽著，或者覆他尚書右仆射的官身，又或者在政事堂為他常設(shè)一張案幾，但全都被謝竟岔開話去了。

兵部幾位臣僚退出御書房，謝竟才提著食盒從偏門進(jìn)去。陸令從埋首紙堆中，渾然未覺。

他敲了敲桌角，陸令從聞聲抬頭，詫異：“怎么過來了？我這便準(zhǔn)備回后殿陪你用午膳的。”

謝竟未置可否，從盒中端出一碗清淡的素三鮮湯面，推到他面前。

陸令從不解其意，嘗了兩口，見謝竟只顧守在一旁，頗不自然地觀察著他的神色，忽然醒悟過來：“這不會是你做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