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霍留行倒不是故意哄她。方才垂拱殿相逢驚鴻一瞥,她素裙曳地,如云烏發(fā)半綰,邁著宮廷步裊裊娜娜地走來，若非事前知曉是誰應(yīng)召入宮,他第一眼恐怕的確認(rèn)不出來。

一年不見，沈令蓁著實(shí)變化不小,本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現(xiàn)如今身段長開了，個子也高挑幾分，亭亭玉立著成了大姑娘,先前有些嬰兒肥的臉頰沒了余肉,更襯得五官愈發(fā)明艷。

所謂“不傅脂粉而顏色若朝霞映雪”,大抵如此。

方才在殿上全神貫注于言語機(jī)鋒來去，霍留行沒能細(xì)看她,如今捱近了，這低頭一瞧,他眼底的笑意是真沒藏住。

但沈令蓁對他,還有爹娘此刻這般心平氣和的姿態(tài)都有些不明所以，他越是這樣親近，反倒越叫她惶恐。

她拘束地看了看遠(yuǎn)處的爹娘,硬著頭皮道：“我?guī)Ю删ノ以鹤印！?

她刻意沒接那句曖昧的話，霍留行倒也似覺意料之中,笑笑跟上她。

沈令蓁埋頭走在前，臨出月門,聽見一陣轱轆響動，回頭一看，空青與京墨已將霍留行“放倒”回輪椅。

她張張嘴，想問什么，猶豫了下還是沒開口，繼續(xù)埋頭走路。

霍留行努努下巴叫兩位閑雜人士退下，自己搖著輪椅，在后邊說：“長高了，走路帶風(fēng)了？你管管我，我跟不上。”

沈令蓁腳步一頓。今早之前，她對霍留行的到來完全沒有心理準(zhǔn)備。午時在垂拱殿是迫于形勢，方才在主院又是因爹娘態(tài)度殷切，不好推辭，現(xiàn)下只剩了兩人，她一時不知該怎樣與他相處，這才刻意走快了些。

霍留行在她躊躇之時已跟上來，與她并肩：“這么久不見，你就沒有什么話想問我？”

沈令蓁當(dāng)然有。

想問他這一年都做了些什么，想問他與她爹娘是怎么一回事，想問他這回進(jìn)京是否有什么重要的盤算。

可這每一個問題都牽涉到政治，牽涉到一件，她已隱隱有了預(yù)感卻不敢想的事。

她最終搖了搖頭：“我沒有什么要問的，看郎君身體無恙，前程光明，應(yīng)當(dāng)處處都好。”又伸手一引，“前邊就是我的院子了，郎君這一路風(fēng)塵仆仆，先沐浴吧，我叫人備水?！?

霍留行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跟她進(jìn)了院子，待沐浴完畢，有心再與她獨(dú)處著說說話，又見她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對他說：“郎君餓了吧？阿爹給郎君置辦了接風(fēng)宴，請郎君移駕廳堂用晚膳?！?

霍留行輕輕“嘖”出一聲，卻也只得跟她去了廳堂。

兩位長輩已在席上，一見兩人，沈?qū)W嶸招呼：“留行啊，來，不曉得你平日里吃什么，各式各樣的都準(zhǔn)備了些，這八焙雞，糟羊蹄，酒香螺，紫蘇蝦，鵪子羹，鱸魚膾……”他一一介紹，報了一溜兒的菜名，“都是家常菜，你揀喜歡的吃。”

沈令蓁看看這一桌用心張羅的汴京佳肴，再瞅瞅紅光滿面，熱情似火的父親，與始終笑得溫和的母親，微微皺了皺眉。

霍留行謙恭落座，向沈?qū)W嶸頷首道謝：“多謝國公爺款待。”

“你小子，這稱呼是不是叫錯了？”

霍留行笑著點(diǎn)頭：“是，岳父?！?

沈令蓁被這古怪勁攪得坐下半天都沒動筷，剛拿起筷子，眼看沈?qū)W嶸又親手夾了塊羊蹄到霍留行碗里，而霍留行神態(tài)自若地接了過去，她便動作一頓，又停下了。

席上原本看似專注于吃菜的三人瞬間齊齊向她投來目光。

沈令蓁垂下眼去，明白了什么。

沈?qū)W嶸瞅著她的表情：“殷殷，這些也都是你以前愛吃的菜，怎么，如今吃素吃慣了，覺得不合胃口？”

她干笑：“不是，我未時才吃午膳，這會兒還不太餓呢?！?

沈?qū)W嶸與趙眉蘭對視了眼。

趙眉蘭默了默，說：“不餓就別勉強(qiáng)，晚些再吃，給你留著菜，你先回房去吧?！?

沈令蓁垂著眼搖頭。長輩都在，她離席先走，成何體統(tǒng)。

趙眉蘭看了眼蒹葭和白露，讓她們送沈令蓁回房。

沈令蓁不好再推辭，起身離開。

她人一走，三人繃著臉擱下筷子，其樂融融的氣氛消散得一干二凈。

沈?qū)W嶸搖搖頭：“這女兒養(yǎng)得太精明，也不好。該說的，還得說開，我去勸勸?！?

他說著，一左一右各看了霍留行和趙眉蘭一眼。

兩人都沒有發(fā)表意見。

沈?qū)W嶸權(quán)當(dāng)他們默許了，嘆著氣去了沈令蓁的院子，一進(jìn)門，就見她揮退了四面下人，一個人坐在秋千架上發(fā)呆。

天色已晚，天井沒點(diǎn)燈，黑黢黢的，沈令蓁愣了愣才看清人，立刻起身：“阿爹，您怎么也不吃了？”

“阿爹來與你說說話，走，我們進(jìn)屋去?！?

父女倆進(jìn)了書房，點(diǎn)起燈。

沈?qū)W嶸看了眼她發(fā)紅的眼圈，嘆息道：“你這孩子，有什么好難過的？”

沈令蓁攥著手沉默。

她看出來了。換作普通人家，女婿上門，今日這番親熱的情境自然合情合理，可霍沈兩家的隔閡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消除干凈的？這初次相見，她的父母與丈夫未免表現(xiàn)得太過輕松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根因。而她就是那個根因。

為了讓她心里舒坦點(diǎn)，別老記著那些沉甸甸的舊事，他們一個個全在裝，裝得云淡風(fēng)輕，裝得和和睦睦。

她說：“我不是難過，我只是看阿爹阿娘還有郎君為我受累，覺得過意不去。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們這么費(fèi)心地護(hù)著我，商量著演戲給我看?！?

沈?qū)W嶸好笑道：“這你可冤枉我們了，阿爹指天發(fā)誓，我們一個字都沒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