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阿九（十一）

狐阿九一家住在山中，世代有山神大人庇護(hù)，受了山神的影響，又都有了與萬物通靈的能力，尤其是一家人之間感應(yīng)最強(qiáng)。

狐阿九立在原地，外面瓢潑大雨，雨點(diǎn)子像是肆無忌憚爭先恐后地砸在她身上，心口砸出血來，汩汩地又混進(jìn)雨水裏。

在瓢潑的雨幕裏，走進(jìn)來一只狐貍。

狐貍的毛發(fā)失去了山中如新雪一般的白色，變得發(fā)黃發(fā)灰，渾身卻籠著一層柔和而冰冷的白灰色光圈，腿腳有些不利索，緩慢地走進(jìn)屋子，渾身沒有被雨滴沾濕一絲一毫。

“阿九。”狐貍忽然開口說了話。

狐阿九的兩行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

狐間通靈多是在夢中，可她現(xiàn)在醒著，從雨幕中走來的卻是有形的靈體，那么靈體和肉身在這世間已經(jīng)是永久分離。

“阿奶。”剛張口，聲音嘶啞難耐，像是喉間的血混著咸濕的淚反到口腔裏，甜的發(fā)腥。

“阿九，我要走了，以后你就不要再害怕了。”狐貍跳起來，用前爪輕輕地拍了拍狐阿九發(fā)抖發(fā)冰的手。

以前狐阿九受了委屈遇見不開心的事情，總是一屁股臥在狐老太身側(cè)，狐老太就會睜開她總是瞇著的眼睛，伸出前爪，拍拍狐阿九的爪子。

“阿奶，我——”人類的身軀就是矯情地麻煩，為什么一開口就說不出話，為什么一開口喉嚨就痛，眼淚就會止不住地流。

狐阿九任由眼睛下起瓢潑大雨，一而再再而三地張開嘴，卻再說不出一句話。

她失聲了。

“好了，不要總是哭，像什么樣子。”狐老太昂著頭，長久而溫柔地註視著這個不過來人間六個月的小孫女，“以后照顧好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再陪你一會兒，我也要回家了。”

淚眼婆娑裏，阿奶蹲坐在原地，久久地看著她，像無數(shù)個山林裏照在洞穴前亮堂堂的月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狐阿九吸了吸鼻子：“阿奶，痛嗎？”

“不痛。”狐老太的眼睛溫柔地彎出笑意來，“不要想著給我報(bào)仇，我一生子孫滿堂，沒經(jīng)歷過大病大災(zāi)，也算圓滿啦。”

“阿九，好好活著。”

見阿九止住哭，狐老太站起身子，走到狐阿九身邊，拍了拍她的腳：“我走了，照顧好自己。”

“阿奶，”狐阿九叫住走進(jìn)雨幕的狐老太，狐老太轉(zhuǎn)過頭，看她眼睛彎起來，“晚安。”

狐老太一怔，旋即也笑起來：“阿九，晚安。”

狐阿九剛落地沒多久，狐小七就要出洞覓食，狐老太就呆在洞穴裏照顧她。后來她長大了一些，就開始在洞穴附近溜達(dá)，一天傍晚走回洞穴卻尾巴垂在地上，悶悶不樂。

“這是誰怎么我們阿九了，這么不開心？”

“阿奶，隔壁的猴子爺爺今天死了，猴子哥特別難過，他說死了就是再也見不到了，所以我也很難過。”

“阿九，萬事萬物都會死的，這是規(guī)律。”狐老太伸出前爪拍拍小阿九的前爪，“可是死了不是再也見不到了，只要你還記得他，他就沒有死。”

“那阿奶，我們都會死嗎？”

“嗯，我們都會死的，只是時間先后不一樣，可是死亡并不可怕，如果有一天，阿奶沒有了，阿奶我只是走入了下一個輪回，只要你們還記得我，我就還在你們身邊。”

“那時候，你不要像你猴子哥一樣難過，你可以跟我說‘阿奶，晚安’，我的□□長久地睡著了而已，而我的靈體一直都陪著你們。”

“那我要去告訴猴子哥，讓他也不要難過，猴子爺爺還在！”狐阿九精神起來，站起身沖出洞口就往右邊猴子家拐。

在若干年后的雨夜，她真的如狐老太教給她的一樣，咽下眼淚笑著說‘“阿奶，晚安”。

*

“姑娘，外面風(fēng)大，回去罷。”輝鈺把斗篷披到狐阿九身上。

這座別院在小巷的最裏面，距離街道很遠(yuǎn)，平日裏很幽靜，今日卻怎么也擋不住大街上的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輝鈺側(cè)臉偷偷看立在院子裏狐阿九的神情。今日是無虞少爺和縣令女兒成親的日子。君家鋪了十裏紅妝，請了京城裏最有名的器樂班子，敲鑼打鼓，風(fēng)頭無兩。

家家戶戶都站在街上，看君無虞穿著喜服，騎著高頭大馬，滿面春光。

狐阿九臉上卻沒有什么表情，只是歪著頭，盯著柳樹下的一方土地。

姑娘總是喜歡長久地立在柳樹下，看著毫不出奇的泥土，輝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狐阿九沒有說話，只是任由輝鈺把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院中的其實(shí)沒有什么風(fēng)，只是外面街道鑼鼓喧天，狐貍天生耳朵敏銳，刺得耳朵痛。

柳樹下的土地好像在微微顫動著，無風(fēng)柳枝卻飄，沒有往日的風(fēng)姿，透出些妖嬈的洋洋得意來。

真是奇怪。見狐阿九仍舊長久地註視著院中的柳樹，輝鈺也學(xué)著狐阿九的樣子把目光移到柳樹上。院中不宜栽種柳樹，栽了會讓院中主人的財(cái)運(yùn)都溜走，樹又種在中間，四四方方的院子圍著，困著居住者的陽氣。這樣的風(fēng)水常識連剛識字的小孩子都知道，無虞少爺家大業(yè)大，卻在院子中栽一棵柳樹，而姑娘自從住進(jìn)來，卻再也沒有出過門，實(shí)在太奇怪了。

狐阿九一直站到太陽落下來，等到鑼鼓聲終于停歇，只有不遠(yuǎn)處君無虞的主宅裏飄來若有若無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她進(jìn)了屋子。

“姑娘，餓了吧，我現(xiàn)在去給你做晚飯。”夜裏有風(fēng)，輝鈺貼心地把門帶上。

今日君家大喜，恐人手不夠，把小院的人都抽調(diào)走了，只留下輝鈺獨(dú)自陪著狐阿九。

“少爺？”廚房在外院的一角，挨著側(cè)門，輝鈺剛走到廚房門口，側(cè)門嘎吱一聲被人推開，走進(jìn)來本該在主宅接受賀喜的君無虞。

“忙你的吧。”君無虞擺擺手，抬腳往裏院走。

狐阿九正坐在桌子旁，手上擺弄著輝鈺去市集給她帶來的解悶用的魯班鎖。

“阿九，怎么在玩這個？”君無虞坐到她旁邊的凳子上，胳膊隨意地搭在桌子上，一抹明艷艷的紅色落進(jìn)狐阿九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