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中島媽媽以為自己是在回憶往昔，中島零卻猝不及防地撞進一片令她難以置信的黑暗的真相裏。

中島零從不害怕別人愛她，她也從不覺得自己不配被愛。她以為自己是在愛裏成長的孩子，從不感覺匱乏。

她怎么會知道，自己是用來挽回婚姻的工具；她怎么會知道，自己出生以后沒有人愿意養她；她怎么會知道，自己就像一個包裹一樣被送來送去，最后才被中島媽媽像撿垃圾一樣地撿回去？

中島零越來越沈默，尤其在飯桌上——中島媽媽最愛在飯桌上談天說地，有時甚至能一連說上兩個小時——中島媽媽說的全都是她在婚姻中受的折磨，人的惡意全都藏在微末小事裏，中島媽媽記得那樣牢。

中島零不想聽，更不愿發表任何意見。惡意，誰沒有受過呢？

中島媽媽曾把中島零寄養在同樣貧窮的親戚家裏，那家的老太太喜歡拿中島零的東西，除了內衣用不上，她能把中島零的衣服拿光，中島零的紙筆本子，也都被她拿走給孫子用。中島零曾告訴中島媽媽，換來的只是一句“別人愿意收留你，吃點虧怎么了”。于是中島零只能沈默。

而那些比中島媽媽條件好的親戚們，也好不到哪裏去。中島零戴中島媽媽買給她的彩色發卡，照鏡子，都會被說臭美。中島零剛到東京時，口音很重。在那之前，她從未來過大城市，也根本不會說標準的日本語。親戚們說聽不懂她的話，同學們當著她的面嘲笑她的發音，中島零花了半年時間才改掉口音。

中島表姐最開始不跟中島零說話。中島零比她漂亮，成績又好，整天被中島舅舅和舅媽拿來跟她比較。即使她倆睡在一張床上，中島表姐看中島零也像看到空氣一樣。一直到中島零給中島表姐寫作業應付檢查。那以后，中島表姐就像變了個人，她不再說“這是我家”，也不再無視中島零，反而和中島零像是親姐妹一樣。中島零這才明白了，原來世界是這樣的——只要對別人有用，沒有人會在乎你的性格。

這些事，中島零全都記得。她甚至能覆述出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可是她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她不愿告訴他們。

負面情緒就像病毒，中島零不愿傳染給別人。她也不愿被感染。中島零把這些事記得很清楚，但也只是記得而已。中島零早就不在乎他們說的話，也不在乎他們是誰——那都與她無關。

中島零在飽受冷眼后，發展出了一套自我保護機制。她知道那是怎樣令人厭煩的感覺，所以她在保護自己的同時，也保護別人——她不會對中島媽媽或者柳蓮二述說那些，因為她不愿意讓他們感受到那些糟糕的情緒。

但中島零的沈默、不表態，在中島媽媽眼裏卻是另一個意思。

中島媽媽以為中島零會跟她站在一起，在聽了她那悲慘的婚姻生活之后。尤其是她為了中島零，選擇和中島爸爸覆婚。

為了養活自己和中島零，中島媽媽嘗試過很多次。

她做過鋼材生意，早上天未明就起床，坐車到外地買了鋼材拉到家裏，再轉賣出去。請工人要錢，中島媽媽就自己搬運。她本來也是纖細的身材，硬是手提肩扛，一車車地卸貨。

她賣過早點，賣過糖，還賣過連環畫。沒有人照看中島零，她就把中島零放在車簍裏，放在鄰居家——鄰居一時沒有看到，中島零差點被陌生人抱走。中島媽媽攤子也顧不上，追上那人把中島零抱了回來。

一個人帶孩子，太苦了。恰逢中島爸爸來找，中島媽媽就和他覆婚了。

覆婚后，在中島零的記憶裏，那是一段很美好的童年時光。

她記得中島爸爸騎自行車送她去幼兒園，中島零調皮，把腳伸進車轱轆裏，然后被送進醫院縫針，到現在她的三個腳趾縫還有疤痕——這也是為什么她不會騎自行車，她不敢騎。

她也記得中島媽媽和中島爸爸一起接她放學，她牽著他們一左一右兩只手蕩秋千。

她還記得他們給她買了很多動畫片和連環畫——其中一部《兔子等著瞧》給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

但是，對中島媽媽來說，覆婚也不過是第一次婚姻的重演。

中島爸爸不愿做辛苦的工作，找一個，過幾日辭了，再找一個，還是一樣。

中島媽媽權當請了個保姆，只要中島爸爸能在家看著中島零，也算有點用處。

這樣一兩年，直到有一天，中島媽媽早上去外地進貨，中島零發燒，中島爸爸把中島零鎖在家裏，自己出門不知道去哪裏了。中島媽媽回來，聽到中島零在屋子裏哭。中島媽媽抱著中島零去看急診，看病回來已是深夜，中島爸爸已經在家睡覺，并不問她們去了哪裏。

中島媽媽氣得要離婚，又回娘家去了。等過幾日再來，中島爸爸已經把生意轉給了別人，拿著錢回自己家去了。

命運待我如此不公。中島媽媽有時會這么想。

她想起跟中島爸爸的這場婚姻就恨得咬牙切齒。恨自己喜歡他長得好，恨自己太年輕看錯了人，恨自己妥協了太多次。

她更恨，中島爸爸什么都沒有付出，中島零卻想他念他，即使她告訴了中島零當初發生了什么，中島零也不肯說一句中島爸爸的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