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成想劍公子就這般蹲在美人亭外，并且瞧他的情形，實在不似在做什么暗地裏的手腳。意琦行緩下身形，腦子裏又將昨天月掌柜的幾句話過了一遍，眼前這一看，倒當真如他所言，與其說劍公子是厲族余脈，倒更似一個神識混亂，舉止癲狂的瘋子。

正思索間，蹲在雪地中的劍公子忽然口中爆發出一聲慘叫，似是痛苦萬分。人也隨之一躍而起，步履狂亂，身遭戾氣四爆，又在林中左沖右突跌撞起來。而意琦行也同時瞧見，這一片落盡了枯葉的野林，美人亭四周好多樹木，都是一片枝干亂飛狼藉，那些折痕損印大多新鮮，一似被人硬生生用身體撞出。若依眼前所見，只怕劍公子在此已經不知斷斷續續的發狂了多久，才將周邊折騰得如此模樣。

那一邊，劍公子抱著頭在雪地裏折騰得愈發激烈，嘴裏翻來覆去嚷著的，除了“頭疼”與呻吟外，就是一些破碎零散的字詞。意琦行敏銳的從中捕捉到了諸如“云宗”“厲族”“大哥”等等連綴不起的碎片，似是他本身，也在為這些積存在腦海裏，卻始終無法拼合整理出本來面目的信息痛苦萬分。四邊的雪地被踐踏成了大片的雪泥，幾道凌厲的劍氣從樹上割過，留下深刻的劃痕。劍公子漸漸又平覆了些，忽然一頭抵到一顆樹上，慢慢蹲了下去。樹杈上的積雪受了晃動，一大團的砸下來，正落入他的衣領。劍公子打了一個哆嗦，好像被冰涼的雪水鎮住了些，一手扣住地面，又晃晃悠悠的搖了搖頭，好似大夢初醒一般：“天河客棧……乖徒兒小布衣……我……我怎么跑到這裏來了?！?

他的情況太過詭異，意琦行心裏頭一時也矛盾起來。若依照本來打算，厲族余孽，自己之前當做不知也就罷了，如今身份明晰人在眼前，便該直接干脆利落，一劍了結才是。但見劍公子這般失心模樣，又瞬間想到他在闕闐關之中，親友師徒，歡笑牽掛，卻是生出了些不忍。這一時的心中蹉跎，意琦行竟是自己也未察覺，早在不知不覺中，那個立于云宗之巔殺伐決斷的絕代天驕的影子，已是一點一點，徹底從自己身上消散去了。

感慨思索未盡，美人亭下又起變故。本來已經漸漸平靜下來的劍公子，忽然又是一聲尖嘯，一躍而起。這一次，癲狂之態似乎更為失控，竟是拿著自己的腦袋，“呯”“呯”的在樹上連撞了數下，然后猛的一扭頭，似是巧合，正往意琦行立足之處望來。

初接一眼，意琦行登時發現，劍公子的雙眸中，隔著十余丈的距離，那種厲族特有的森寒利光仍是直逼眼前。他心頭一驚之后，才又發覺，自己竟然不知何時，已從之前隱蔽著的位置挪出了幾步，白雪地，明晃晃的一個人，就那么杵在了劍公子的視野裏頭。

突如其來的被動局面，意琦行心中立刻暗下提防，以免劍公子有什么不善之舉。只是他將掌氣暗凝的同時，劍公子雖是目光直直看來，眼中卻無他之身影存在。本是斯文白皙的面孔，此刻因一雙略略泛著血紅的眼眸，顯得整個人都充滿了想要攻擊什么的感覺。撞樹的動作止住了，他忽然厲喝一聲：“云宗！御宇！”猛的全身撲起，直直向著另一個方向就要狂奔而去。

那個方向空曠得一片白芒，只有雪地并無人家，但意琦行立刻反應過來，雖然眼前無物，可再向前奔出十幾裏路，便是云宗每次巡邊行經闕闐關扎營的所在。厲族之人鬼魅暗殺手段防不勝防，劍公子沖口怒吼出御宇的名字，他想也未想，也立刻從立身之處沖出，兩個起落，已將將斜截在了劍公子的去路之上。

兩人乍一對面，劍公子面前，忽然橫插一人。意琦行的身影落入那雙血紅色的狂眼之中，只存狂亂，舉手便攻。森寒劍氣自雪中迸放，封喉而至。

意琦行雖是一直對他的出手心有提防，但這一式來得極快，配合劍公子前沖未止的身形，幾乎銳不可當的劈面而來。意琦行忙錯身招架，因出來得匆忙，春秋闋并未隨身，只好以指作劍劃出。

兩人之招一觸即分，卻是迸出金鐵交鳴般的脆響。意琦行指凝劍氣已臻化境，但劍公子的手中，不知何時也已多出一柄通體晶瑩的短劍，刃似冰色如霜，散發著比冰雪還要冷冽的劍氣。

一滴鮮紅自意琦行的指尖落下，這突然出現的冰劍，到底仍是意外中的意外。指上御氣凝成的劍意，被擊出了一絲破綻。但意琦行對于這一點的傷勢并不在意，他整個人的神色都在看到那柄冰劍之后冷肅起來：“元種八厲？厲脈竟還有漏網之人？”

他雖不認得劍公子，但這柄名為“禍水”的短劍卻是早在印象之中。錯身換招，劍勢并舉，意琦行又提三成功力，卻還是再問了一句：“你是厲族之人？你與邪九世有何關系？”

劍公子的攻勢一如潑雨暴風，但這個名字入耳，卻忽然全身一僵，招行一半，就那么突兀的瞬間頓了下來。意琦行沒料到他說停手就停手，此刻心境早非昨昔，動手攔阻也非是為了取命，因此也只能匆忙中劍指一偏，一縷劍氣從劍公子頸邊擦過，堪堪留下一道紅痕。

這一絲的刺痛似是又在劍公子心底掘起了什么，他晃了晃頭，重覆了一遍“邪九世”，驀的，一股極難以形容的恐怖神色在他臉上飛快蔓延起來，他整個人似乎都開始顫抖。只這瞬間，眼中的狠厲之光褪盡，被一種覆雜的恐懼取代。意琦行手下一緩，他已經踉踉蹌蹌連退數步，一手又抓住了自己的頭。兩人間錯開的這三五步距離，不足以將劍公子唇間的啜喏隔絕盡了。意琦行聽得清楚，他反覆念叨著的，只有一句話：“大哥……住手……為什么……”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意琦行難以去挖掘其后究竟隱藏了什么。他眼下覺得棘手的，反而是自己對待劍公子的態度，究竟該如何選擇。是殺是縱，一時無言。但就這片刻的猶豫之間，劍公子的神態竟又癲狂幾分，眼前何人，早已不辨，驀然禍水爍動，劍光如雪，劈面削至。失心之人，心中再次被喚起的恐懼不知究竟如何龐大，這紛飛的劍影，毫無章法，卻是豁盡全力的施為，一似末路求生。

這一番兇悍之極的攻勢，盡數向著意琦行傾瀉而來。不凡的根基，再有名刃在手，意琦行急提劍意相抗，但在接手的起初十數招內，竟被牢牢壓制住了。劍公子手下亂無分寸，這般強攻之下，意琦行再顧不得去琢磨殺與縱間的抉擇。他雖是劍上修為傲視群倫，可此刻心有顧忌，手無兵刃，對敵之人更非尋常劍客，周旋片刻，反落在了下風。而更為束縛手腳的，還有心疾之限，縱有絕頂修為，無法放手一用，又何堪提。

冰劍破雪，叮叮當當的交擊之聲不絕于耳，意琦行此刻陷身兩難，想要脫戰而走，竟也不易，無奈之下，也只好強捺心神，先應付眼前陣勢。他心中已將劍公子的來處劃定在了厲族，但其究竟是何身份，仍是全然無知。只以這般劍法功力揣摩，出自厲脈的可能性十分巨大。厲脈出身的厲族自號元種八厲，邪九世便為其王其首，其余之人也各有非比尋常的古怪修為。意琦行劍意揮灑，招架不歇，縱然面對的只是一個亂無章法的瘋癲之人，但心下絲毫不敢輕忽。轉瞬又是數十招交過，兩人身邊雪踏成泥，狼藉一片，但雪水泥水，都受阻于紛飛劍氣，半點不曾沾身，在四周落濺成一個數丈的圓界。界外風靜雪冷，界內生死毫發。

一劍相沖，指端的劍氣撥開分心刺來的禍水，但又一道細微的血痕也在手背上綻開。意琦行深吸一口氣，按下胸腔中漸漸又開始亂了節拍的心跳，繼續全神應對。劍公子的攻勢仍是劈頭蓋臉的兇悍，似乎亂智之人，連對體力上的消耗也不覺得了，快劍綿綿密密不留空隙，忽然又是一聲帛裂，意琦行的左袖之下，破開了一道一尺余長的劍痕。

意琦行陡然驚覺，在連番快劍的緊逼之下，自己可以運動的五成劍氣，不知不覺竟已瀕臨潰散。而這場無妄而生的戰事，更是踏入了生死之決的范疇。再不抽身，恐難善了?；蛘哒f，現在是否還能夠全身而退，也已經是一個難以斷言的五五之數了。

心臟處的急促跳動越發彰顯不妙，意琦行再次估量局面，眼前已經到了立刻抉擇的時候。劍隨心轉，一股澎湃劍氣，逐漸凝結。而就在這瞬間，他腦中忽然不合時宜的冒出了一個念頭：“不知道綺羅生起來之后，找不到我，會如何……”

心念一轉而消，劍意浩蕩勃發，欲一舉退敵。撕破空氣般的破風聲中，禍水透明的劍刃，也已毫不放縱，逼至眼前。

“此劍退你！”

“別傷我師父！”

出劍一瞬，兩個聲音，兩個方向，同時響起。意琦行乍驚轉眼，雪林來路，跌跌撞撞的，一個裹著棗紅色披風的小孩子，被一身灰衣書生打扮的青年抱著，疾奔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全程在看冰冰作死，這個真是倒霉喝水也塞牙??！大劍宿還是始終牽絆著云宗，覺得可能有危險就追去了，結果搭進去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