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琦行記得，五年前，在自己送別一留衣離開中原之時，因熟知自家兄弟的喜好，專程往鎮(zhèn)上走了一遭，攜一壇好酒要為他送行。只是烏椏山下，酒備菜齊，一留衣卻忽然提議，酒踐不如武踐，這酒時時喝得，已經(jīng)沒甚了趣味，兄弟二人七年未見，倒不如痛痛快快切磋一番，比飲這一肚的黃湯，豈不是更有趣味。

意琦行記得自己當(dāng)時毫不猶豫便點了頭，要一留衣劃下道來。一留衣當(dāng)真既不客氣也不留手，幾乎拳腳指掌，刀劍棍戟，挨著個的點了個遍。兩人一番酣戰(zhàn)，自早至晚，各有勝負，但仍是自己勝他一頭。臨到末了，俱是一身大汗淋漓，拋了兵器迎風(fēng)敞坐，自己忽然想起要問一留衣一句：“你身負‘太羽驚鴻’的美譽，輕功絕世，為何卻不曾開口要比這一樁？”

一留衣的神色頗是古怪，斜眼瞥過來好久，忽然一拳搗在自己肩上：“武始通修的大劍宿，省省吧。我就這一項可以在你眼前炫耀的了，你非要把我的優(yōu)勢一樁一樁碾壓個徹底不成？不比！打死也不比輕功！”

“……”

往事歷歷言猶在耳，意琦行如今滿眼卻只有雪霰飛舞。空曠一片的雪地上，甚至道路的痕跡都不得見，他只是沿著自己能估測出來的，距離闕闐關(guān)、天河客棧最近的路線在飛奔。

踏雪迎風(fēng)，呼嘯的風(fēng)聲似乎也猛烈了一倍不止，意琦行都覺得有些意外，自己竟然還有心思去回想那些細小的往事。與一留衣的輕功，終究沒有切磋過，太羽驚鴻與塵外孤標，究竟誰更勝一籌，便也成了個不算謎的謎。不過，意琦行又默默的尋思起來，若是一留衣此刻能在，只怕不是立刻甘拜下風(fēng)，也要勉強不情愿的承認一個旗鼓相當(dāng)了吧。

一步步，如踏生死關(guān)。

滿心滿腦的天馬行空終也無法讓人徹底忽略身體上的變化，幾乎是數(shù)著心聲在一點一點的緩慢無力下去，意琦行忽然想到，自己大概真的有些流年不吉。尹家村那一次的不得不為，還有護心丹作為保命手段，如今幾乎是自己迎面撞上去的這一遭，最后的底線又還能有什么？

思不及思，思而無解，意琦行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不過是把握住心衰之勢爆發(fā)到失控之前，趕回綺羅生身邊而已。這最尋常不過的趕路，此刻竟也是需要全部心神支撐，才不至于在半途折損。雪早已停了，但也不知是飛掠之勢太疾，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意琦行覺得眼前紛紛落落，倒似是又有了漫天的雪飄。他用力甩了甩頭，讓視線清晰一些，卻是有些徒勞。

但好在路途不遠，全力施展輕功之下，又不消多久，闕闐關(guān)的石牌坊已在眼前。意琦行深吸口氣，勉強又穩(wěn)了穩(wěn)亂無規(guī)律的心跳。此刻已是天光大亮，鎮(zhèn)上行人往來，漸漸多了，這般直沖進去，怕不是驚世駭俗的一場大亂。略一收足，他四下打量一周，好巧竟還見到了幾棟有些眼熟的房屋，早上離開時的隱蔽路線立刻被梳理出來。意琦行將身一折，輕如淡煙般掠上屋頂，抄著近路高低縱躍，直奔天河客棧。

避開了那些橫縱街道彎彎曲曲，幾乎片刻功夫，已經(jīng)踩到天河客棧后院房頂，一眼看去，偌大的院落中空空蕩蕩，竟連平日出出進進干著雜活的小伙計都不見一個。這般反常的原因倒不難猜，多半是全被打發(fā)出去尋找自家小少爺師徒去了，但對意琦行來說，倒是個省了力氣再繞開閑人的空子。他身形一動，人已經(jīng)輕飄飄從檐上落下。這尋常高度，以他修為要做到點塵不驚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此時腳剛落地，卻險險又是一個踉蹌，匆忙中一把撐住了廊下一根立柱，立刻“咚”的磕出了一聲悶響。

落地之處，正是他與綺羅生的屋前，幾乎發(fā)出聲音的同時，屋裏已經(jīng)聽到綺羅生一聲輕喝：“什么人？”

聲音中略帶警惕，更是還有幾分只有親密之人才聽得出的焦慮擔(dān)憂。意琦行忽然就慢慢的舒了一口氣。他摸索著將扶著立柱的手挪到門板上，低聲應(yīng)道：“綺羅生，是我……”

許是昨夜體力當(dāng)真消耗得有些過頭，綺羅生在意琦行離開之后，默默揣著幾分心事，不知不覺就又朦朧了過去。其實他睡得也不算安穩(wěn)，身體上的酸痛是其一，夢中更莫名有許多光怪陸離的片段，記不清看不清，卻極為擾人。他這樣醒醒睡睡，不知不覺蹉跎了快有一個時辰，才終于在一個失足落下的失重感中徹底醒了過來。不大情愿的撐開眼皮，也不知是汗水淚水還是睡得呆了，睫毛扇動起來都吃力萬分。又在枕頭上仰面瞪了床頂好久，綺羅生才磨磨蹭蹭的，翻身爬坐起來。

雖然這一個回籠覺的質(zhì)量實在低劣，但身體上的休息卻是實打?qū)嵉摹３吨薇谎谥碜幼穑P(guān)節(jié)腰肢處的酸痛，竟已消褪了許多。此刻正值上午，明晃晃的日光在雪地上一反，再照進屋來，天青色的帳子實在遮不住什么，綺羅生伸展了一下手臂，上臂處兩個淤青的指印也淡了一些，想來是早晨時意琦行一番揉捏的效果。

想到意琦行，他不由慢慢勾勾嘴角笑了笑，順手扯起床裏的一件單衣披上，撩開帳子向床下探了探頭。

屋內(nèi)沒有其他人在，這是他一醒過來就已經(jīng)察覺到的。綺羅生心裏頭一點點揣摩著，十之八九應(yīng)該是意琦行怕在屋裏走動起坐的聲音，擾了自己睡覺，才避了出去。不過意琦行不是好熱鬧的性子，即便人不在房中，也無非就是天河客棧裏外這一圈罷了。一邊這樣盤算著，他一邊從床上蹭了下來，股間腰肢仍有些微的酸痛，不過倒是已經(jīng)不礙著日常行動。綺羅生慢騰騰將衣物鞋襪穿戴整齊了，又借著床邊木架上的臉盆洗漱一回，才拖曳著步子，懶懶散散的繞過了屏風(fēng)。

上房的屋子十分敞闊，一架屏風(fēng)隔做裏外兩間，綺羅生繞到外頭，眼神在空蕩蕩只擱著茶壺茶杯的桌面掃過，卻是一呆。倒并不是他如何懶惰，只是依兩人的默契，自己睡到這般辰光，意琦行定是早已經(jīng)連早飯也一并備好了才是，若是換做這一日自己起得早些，也該是同樣的做法。只是眼前干凈的桌面不見一絲早點擱過的痕跡，綺羅生登時納悶起來。他又湊到桌面細看了看，確定了當(dāng)真也不是因為自己睡得太久，飯菜涼透又被撤下去后，帶著點猶豫拉開了屋門。

院子裏沒什么人在，好容易在墻角見到一個小伙計，正在揮汗如雨的劈著柴火。綺羅生招手喊他過來，如此這般的用手比劃了一圈意琦行的形貌，問道：“小哥你可曾見到這位客人去了哪裏？”

小伙計卻是個天亮后才被打發(fā)來劈柴的，搖頭只道不知。他又趕著要將柴火往廚房裏送，綺羅生多問兩句也不得，就一溜煙的跑開了。不過臨走時倒是扔了一句：“我們小少爺那位瘋子師父又跑了，小少爺出去找他也不知道去了哪，倒得出手的伙計和相熟的人也都幫忙看著，說不定你要找的客人，也是幫手去了。”

“……”綺羅生心道意琦行斷然沒有這份閑心，但也只能勉強道了聲謝，又摸回屋裏坐下。尋不到意琦行的去處，但春秋闋還好好的與行囊擱在一處，整座客棧也沒什么異常的地方。綺羅生此刻心中漸漸蔓延起一股擔(dān)憂，卻又不敢隨意離開出門去找人，生怕意琦行若是回來了，兩人走得岔頭，更是麻煩。這般在屋裏坐立不安了好一陣子，院中仍不見半個人聲。他終究是心裏頭越發(fā)的不安穩(wěn)了，只覺得隱隱一片心驚肉跳，開始忍不住的往些不妙的地方想去。又坐片刻，“呼”的一聲站起了身，悶頭就要朝外頭走。

不想偏這時候，屋外廊上突兀一聲輕響，似是有人操使著極為粗淺的輕功從房檐翻落地面，那落地的聲音極近，幾乎就在門前。

繃緊的心情為著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綺羅生下意識防備著喝問了一聲。不想門外應(yīng)聲的，卻是不能更為熟悉的聲音。聽到意琦行答話的一瞬，綺羅生只覺得自己的心“噗嗵”一聲又落回了原位，松了口氣歡喜著叫了出來：“意琦行！”

門被推開，逆著陽光出現(xiàn)在門口的，果然是心坎上牽掛著的那個人。綺羅生自己都沒察覺的時候，已經(jīng)笑逐顏開，卻還要坐回凳子上，故意大馬金刀的翹著腳沖著意琦行一招手：“飯呢？”

“抱歉……”意琦行的聲音幾乎與他的問話同時響起，綺羅生一楞，不覺得這人會當(dāng)真未卜先知的為忘了自己的早飯道起歉來。他尚沒來得及有什么反應(yīng)，意琦行已經(jīng)又急急邁前幾步，進了屋子。寬敞的空間，只一套桌椅散放在地面當(dāng)中，他卻好像不曾看到一般，一步跨出，恰巧一只凳子橫在身前，登時絆了一個趔趄，有些狼狽的一手撐上了桌面。

這一下顛簸，意琦行耳中登時又是一陣嗡鳴，似是許久，又似一瞬，鳴聲散去，他聽到一串磕絆家具的聲音，綺羅生驚恐的叫了起來：“意琦行！意琦行你怎么了？你的眼睛……”

溫暖的身體直撲過來，說不清是誰抱住了誰。意琦行反手拉扯住熟悉的身子，終于吐出了一直繃緊著的一口氣：“綺羅生……”

作者有話要說： 默默抱頭，找一個旮旯蹲下，抽打的時候請不要打臉qaq這一章其實形象的形容了，什么叫做“幾家歡樂幾家愁”，不是么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