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生也同樣被包在了這個看熱鬧的圈子中心，他平生最怕這種喧鬧，這公案卻又偏算是因自己而起，雖然扭在一處說理的乃是書肆伙計與擔水人，但以他心性，倒也做不出轉(zhuǎn)身走掉的事情。眼見兩人各不肯讓糾葛不休，他沒奈何，嘆了口氣插話道：“罷了，小哥你將這幾本污了的書給我包起來，算我買下，你們兩下也就免爭執(zhí)，散了吧。”

見有人承下這樁霉事，書肆伙計哪有不肯的道理，登時“哼”一聲放了那擔水人，一轉(zhuǎn)眼笑得眉眼生花迎上綺羅生：“哎呦公子，這幾本您別看沾了點水，可是不礙著您看的。這可是妖凰主人最新的文稿，您看看這字、這畫，精致著吶！這扉頁，還是妖凰主人私房珍藏的香料熏過，有價無市吶……本來是兩本就要一兩銀子，看在公子您仗義，這書三本您都包上，算您一兩，如何？”

伙計舌燦蓮花的鼓吹著那幾本書，綺羅生的心思卻半點不在。他眼神銳利，已經(jīng)遠遠看到意琦行提了許多東西，在酒樓的另一邊露了頭，立刻袖子裏胡亂摸出銀子，隨口應道：“好，三本都包起來。”心卻早已不在這一茬上了。

書肆伙計樂得他不挑揀，手腳麻利飛快扯了張桑皮紙，將幾本沾了水漬的書打捆包好，遞到綺羅生手中。綺羅生向他略一點頭，接了東西忙迎著意琦行去了，根本半眼不曾看到書中究竟是何內(nèi)容。而圍在周遭瞧熱鬧的人群，見小事化了，再無什么有趣，也便散了。

綺羅生只當這是一樁小小插曲，實在不值什么，見了意琦行，閑話說笑兩句，登時拋到了腦后。而兩人手中大包小裹俱是不少東西，意琦行倒也不曾註意這多出來的小小紙包，兩人渾不在意之中，在酒樓隨便用了不知是午飯還是晚飯的一餐，便趁著日頭還早，回了玉陽江。

雖然這一遭往返對兩人的體力來說實在不算什么，但酒足飯飽，又是回到自己稱心如意的住處，綺羅生候著一到船上，登時手懶腳懶不愿動彈起來。只是他生□□潔，強撐著沐洗了一番，立刻縮到內(nèi)室那張寬大的軟榻上去，哼哼唧唧的裝倦，看著意琦行進進出出歸置那些新買回來的物件，心裏頭早甜甜暖暖，幾乎化成了一灘春水。

他閑著無事，聽著外面斷斷續(xù)續(xù)收拾的聲音，約莫一時半會，意琦行倒也沒時間搭理自己，在床上打了幾個滾后，還是爬坐起來，到床頭去翻早前收在匣子裏的熏香。船上空置數(shù)月，陰潮沈氣俱重，也需打理。只是東西還沒翻出來，倒先看到了被自己隨手擱在床邊的桑紙包，登時又想起在集市上包回的那幾本書來。

他一時動念，既然買了回來，總不至于擱在那裏蠹蛀，便先暫歇了翻找香料的動作，三兩下解開了紙包。

包裹一開，先是一縷極其甜幽的不知名香味飄了出來，濃而不烈，撲面而來，甜軟得幾乎勾得起人的遐思，絕非市集上尋常可見的粗劣香料。綺羅生一楞，瞧那書冊，極為精雅的封皮因沾了水，透出一片別致的胭粉顏色，竟是將香料細細熏過的紙張，裝訂成冊。這般用心，又是用在閑書之上，當真少見。綺羅生一時起了興致，合身歪回枕上，細瞧那書。

封皮上氤氳著的不知是花還是云霧的圖案經(jīng)了水淹，又有香底透出，已經(jīng)看不太分明，但名簽還算整齊，“《百年幻》……”綺羅生將那名字讀出來，順手揭開兩頁，只當打發(fā)時間一般，去看裏頭究竟寫了什么樣的故事，竟叫人人爭讀，這般紅火。

但書一翻開，才知不過也是寫些艷鬼書生、骷髏美人、神異情愛之流的小說罷了，只是用詞還算工整典雅，有些意趣。綺羅生一邊隨手嘩啦啦翻著書頁，一邊不知妙在何處，三眼裏頭，倒有兩眼順著屏風飄向艙外尋著意琦行的身影，只一眼落在書上。

只是這般不經(jīng)意中，忽然掠過一段文字。綺羅生登時一楞，幾乎是有點呆滯的，將那滿滿一篇段落一字不落看完，才猛的像是醒過神來，面紅耳赤一甩手，把那本《百年幻》甩到了床裏去。

他一時臉上火燙，雖然已有傾心之人相伴，又非禁欲之人，并不忌諱床第風光。可乍一見那小說之中，極為香艷露骨的白描般文字，這般從未有過的沖擊，還是叫他幾乎手足無措起來。抱著被頭瞪著床裏那本還蕩漾著細細甜香的小說，幾乎連碰都沒法再碰，咬牙切齒的，簡直不知要做些什么才好。

偏這時候，外頭意琦行不知為著何事，叫他一聲似在詢問什么。本是熟悉的聲音入耳，卻激得綺羅生兩頰水紅，腦中一片亂糟糟。忽的抓起錦被，胡亂將自己一裹，卷進了被窩，大叫一聲：“我睡了！”再不去理會意琦行還說了些什么，把臉死死悶在了被褥枕頭之中，當真裝死起來。

這本是綺羅生的窘迫之策，但他既不想起身在這個時候面對意琦行，更不愿去捧那本罪魁禍首的小說，一整個人捂在了被子裏頭，那股書頁中散發(fā)出來的幽香還在絲絲縷縷，若斷若續(xù)的往鼻子裏鉆進來。他雖不是不知風月事，但卻不曾接觸過這些香艷之物，又哪裏曉得那熏香若有若無的滋味，只是覺得倒還好聞，漸漸在那香氣撫慰之下，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因□□入夢，夢中也是一片荒唐。恍惚中，便似看到那書中所寫的故事，俊美書生，妖艷女鬼，在月下院落糾纏廝磨。透明如水的月光、艷麗嬌紅的海棠花，紛紛揚揚碾做一地的芳塵。

又一錯眼間，忽覺那亭臺樓閣似曾相識，倒像是自己在石州的老宅，一個月前才與意琦行游歷過的地方。錦繡花叢中，自己再不是旁觀之人，而是綿綿軟軟的被擁在了熟悉結實的懷抱中。

夜色旖旎，幽咽纏綿，得了滋味的兩具身子互相纏繞攀援。綺羅生只覺得自己身上似是著了火，更不知是夢是真，嗓子裏嗚嗚咽咽著，把整個人都往那懷中送去，百般磨蹭。

正得趣中，意琦行的眉目也不覆往日沈靜嚴肅，他膚色本就白皙，如今汗珠與潮紅點綴其上，雖是早已熟悉，還是讓綺羅生覺得，簡直俊美好看到讓自己拔不開眼眼睛，幾乎是貪婪的盯盯看著他，一邊顫動身子，回應撫慰。

這一番癡纏，綺羅生早顧不得身在何處，只抱緊了身上之人，纏綿對視。銀子般的月光從夜空中灑落，再透過意琦行的身體，在自己身上落下點點光斑……

綺羅生忽然發(fā)覺了什么不對的地方，猛的驚坐起來。還擁著他的意琦行仍是溫柔模樣，但臉龐眉眼，乃至身體發(fā)膚，都在以一種極為驚人的速度衰老下去。從正直青春鼎盛的青壯年，眨眼變做中年、暮年、又瞬間皮肉毛發(fā)，俱化塵土，整個人都衰老……不，已經(jīng)不再是衰老，而是腐朽成了一具骷髏。

綺羅生瞬間驚恐得“啊”“啊”大叫起來，那雪白的骷髏，黑洞洞的眼窩，在見慣了生死的江湖人眼中，并不算是什么恐怖的東西，恐怖的是，那是意琦行……綺羅生覺得自己是用出了全身的力氣撲上去，將那眼看又將腐朽成泥的骨骸緊緊抱在了懷裏。但摟住了那雪白的骨頭，卻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伸出去的手臂，也不知何時，早已朽做白骨。

本是突來恐怖的生死消長，但綺羅生卻在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后，驟然松了口氣。他用自己也已經(jīng)朽爛了皮肉的身體抱緊了意琦行，同時感到，那已經(jīng)看不出表情的屬于意琦行的頭骨上，竟還能讓他覺得到溫柔與繾綣。懷抱中，綺羅生幾乎可以感覺得到自己和意琦行的骨骸，也在一同寸寸灰化消亡，他卻只覺得安心，而無恐懼。縱然年少夫妻，好韶光下的相守也不過是數(shù)十載，人世風流，神鬼無稽，許什么三生三世前生來世，皆是虛無縹緲之物。只這一遭相逢一遭相戀，不費年華，已是最難求得的造化了。

“愿同塵與灰……”他聽到自己在朽爛過程中最后的聲音，或是誓言，然后便抱著滿漲的寧靜與滿足，與意琦行共萎做了花塵。

百年身終幻，愿同塵與灰……整個身子瞬間都仿佛漂浮起來，輕飄飄的舒適如在云端。綺羅生不暇去想為何已經(jīng)死了朽了爛了，還會身有所感，下一刻，卻又被更真實，更火熱的感覺卷上身來。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哈小綺羅，書是不能亂買的，更是不能亂看的，你看看你吃虧大發(fā)了吧xdd做了個噩夢亦是美夢，愿與塵同灰，多美好樸素的愿望！

另外想說明一下的就是，這個月19-26號要出門旅游啦，但是故人來到那時也只剩下短短的收尾……于是……把最后的部分打算壓到26號回來后再發(fā)，道友們……可以接受吧or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