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慕子翎從南庭那場爭斗中脫身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

星月高懸，庭內(nèi)空空蕩蕩，幕簡和幾個(gè)少年郎罵罵咧咧地走了，慕子翎躺在地上，衣服上滿是靴印和灰塵。

他鼻青臉腫地坐起來，擦了把臉上的血跡，有些疼得齜牙咧嘴，卻又漠然地笑起來。

——是，他們好幾個(gè)人一起捉慕子翎，慕子翎打不過他們，但他有淬了毒的銀針！

他方才把他們每個(gè)人都扎了個(gè)遍，這種從蝎子上萃取出來的烈度會(huì)叫他們未來半個(gè)月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全身癢得快要裂開都不能撓，一旦抓破，就是膿血腐蝕皮膚，留下這輩子都消不掉的丑疤！

慕子翎扶著墻，神情漠然地往回走，略微有些跌跌撞撞，但是一想到那些少年們即將遭遇的慘狀，又忍不住嘴角翹了起來。

云燕的夜里潮氣重，風(fēng)刮在身上十分寒冷。

但盡管如此，慕子翎還是一邊走，一邊脫掉下了臟兮兮的外袍，只露出里面干凈的中衣來。

他在路邊的小池塘掬了捧水，對著影子將自己臉上的臟污輕輕擦掉。

孤月照影，皎白的月亮落在池塘中，像把小銀鉤子似的輕輕蕩漾著。

池子里還栽著蓮花，只是已然謝掉了，只剩下幾枝干枯的莖光禿禿地立著。

池邊是一叢叢的灌木和鳳凰樹。

慕子翎忍不了自己不干凈的樣子。別人可以憎惡他，但是他自己記得，“公子隱”，也是“公子”。[*注1]

將臉上的臟污洗凈之后，慕子翎才站起身，繼續(xù)往又遠(yuǎn)又偏的寢殿走去。

路上靜謐安逸，白天蒸騰的熱氣都一下散掉了。

隱隱約約的前路中，卻突然傳來駕輦的聲音，慕子翎頓了頓，站到一邊，對方走近了，他才看見，竟然是云燕王的駕輦。

云燕有自己養(yǎng)降頭小鬼的傳統(tǒng)，云燕王也不例外。這么晚才回寢宮，約莫是去飼毒場看新養(yǎng)的陰魂去了。

“王兒？”

慕子翎站在一邊，原本低著頭，沒準(zhǔn)備和云燕王說話。云燕王卻看了他一眼，登時(shí)令駕輦停住了，對他張開了手，主動(dòng)笑道：“跑到哪里去了，這么晚還在外頭，快，到父王這里來！”

慕子翎一怔，遲疑了一下緩緩走過去，云燕王卻一把將慕子翎抱到了膝上，笑著搓他的臉頰：“凍成這個(gè)樣子，你的衣服呢！”

云燕王的身上帶著飼毒場的潮氣，氅衣的毛發(fā)扎在慕子翎的臉上，硬硬的。

他用厚重溫暖的氅披裹住慕子翎，把慕子翎整個(gè)小小的身體都摟進(jìn)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笑著道：

“穿得這樣單薄，你殿內(nèi)的賤奴怎么照顧人的？明日父王將他們都?xì)⒘耍　?

慕子翎卻懵住了，記憶中，云燕王從未這樣待他親近過。

平日里和云燕王在烏蓮宮偶遇，他都只是十分淡漠地微微點(diǎn)一下頭，或者連一瞥都不屑于給予，只以一種淡漠而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對待著慕子翎。

今日是怎么回事，突然轉(zhuǎn)了性？

在云燕王的懷中，慕子翎僵硬得像只小獸，手腳都不知道怎么動(dòng)了。

“父王幾日不抱你，就不自在成這個(gè)樣子？”

云燕王注意到懷里發(fā)僵的小身體，笑了起來，又瞧見慕子翎手中的東西，問道：“去領(lǐng)蠟燭了？”

慕子翎略微點(diǎn)點(diǎn)頭，雖然心臟跳得很快，卻努力讓自己身體放得柔軟下來。

他不想叫父王也覺得他很奇怪。

云燕的蠟燭十分稀貴，每月都要烏蓮宮的各個(gè)殿宇自己去領(lǐng)。慕子翎沒有小廝，便只有自己去。

若不是這樣，他今日也不會(huì)遇上幕簡，被捉弄一番。

“嗬，怎么都是這樣的蠟燭星子？”

云燕王湊近了瞧，眉頭卻擰了起來：“那幫賤奴，怎么能將這樣的蠟燭給你，瞎了眼么！父王明日令人再給你重新送一些過去好不好？再剁了他們的手足！”

慕子翎幾乎要被他父王這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弄蒙了，抱著蠟燭的手都在輕輕發(fā)抖。

這和從前每次見到他都眉頭緊皺、還暗暗帶著不耐的父王是同一個(gè)人么？

“不用......”

慕子翎啞聲說：“我平日就用這些蠟燭的，夠了......父王有空,有空就多來看看我吧......”

也許是被云燕王突如其來的和藹砸昏了，慕子翎突然鼓起勇氣，想把平日想過了無數(shù)遍的愿望告訴他：“我練了字，但是不知道寫的好不好，父王替我看一看吧......”

搖搖晃晃的駕輦中，云燕王卻根本沒聽清慕子翎的話，他的聲音太低了。不由湊近了去，笑著捏慕子翎的鼻子：

“說什么呢王兒，父王沒聽清，再說一遍。”

慕子翎“嘶”得輕輕叫了一下，他的鼻尖受了傷，被云燕王捏的有些疼，云燕王聽見了，立刻緊張地捧起他的臉：

“怎么了？......這是在哪里弄的，這么多傷，摔著了？平燕呢，他就是這么伺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