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妃祭（七）

蓮空的雙眼被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見，但是內(nèi)心卻突然明晰起來。

之前所見所遇的一切，那些隱秘的、細微的不對勁之處，全都串成了一串，將來龍去脈、前因后果連了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明明只是極短的一瞬間，卻又漫長得像是一萬年。

那雙微涼的手仍覆在他雙眸上，貼著他的皮膚，如同玉石一般。蓮空緩緩地抬起手，握著那手腕，將那雙手移開了。

他連呼吸都在微微顫抖，在睜開眼再次看到眼前的情景時，更加不能平覆。

一柄長劍橫空而來，貫穿了那巨獸的身體，將它牢牢釘在了地上。巨獸的尸體邊，柳月容合眸躺臥著。她的嫁衣是紅的，鮮血也是紅的，到處都是猩紅一片，刺得蓮空的眼睛生疼。

不僅如此，在那柄長劍散發(fā)出的銀光照射之下，蓮空看清了洞中的景象。入目處，地面上到處堆迭著森森白骨，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歲月，有的新有的舊，蓮空方才踩到的，不是什么枯枝朽木，很明顯就是這些尸骨。

他喉頭一動，有種作嘔的沖動。

蓮空俯下身，抱著最后一絲希望，還是忍不住去探了下柳月容的鼻息，果然……什么也沒有。

人死如燈滅，什么也沒有了。

蓮空狠狠一顫，他垂下眼，眸中情緒晦暗一片，用力攥了下自己的手。

天妃祭啊天妃祭。天妃是假的，獻祭卻是真的。

怪不得，怪不得村長不讓自己的女兒去當所謂的“天妃”。這本就不是飛上枝頭的好事。

那巨獸的傷口處散發(fā)著深紫色的氣息，蓮空眼睛一瞇，那是魔息。

這是只魔獸？

心緒翻涌好半晌，他才轉(zhuǎn)頭看向自己身側(cè)的人，艱難地開口，嗓音澀然道：“道長，您……怎么來了？”

青衣道士立在一旁，垂下的竹青紗袖上染了血，骯臟一片，毀掉了那份出塵清雅的氣質(zhì)，可他的神情姿態(tài)卻仍舊淡然自在得很，不顯絲毫狼狽。

“你又怎么來了這裏？”他不答，卻將問題拋還回來。

蓮空楞了楞。

“我本來是想……”他垂著眼睛，因為剛才看到了太具有沖擊力的一幕，現(xiàn)在整個人還有些茫然，六神無主的樣子，用力定了定神，才低低道，“我答應(yīng)了柳叔和婆婆，要將姐姐帶回去。”

誰也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

本來說好的天妃，變成了魔獸掌下的亡魂。

怎么會變成這樣？

似乎是知道蓮空心中在想什么似的，青衣道士開口道：“這是一位魔神。”

“魔神？”蓮空微睜大了眼。

“不必如此大驚小怪，魔族的神并非仙族的神，這獸類也能被賦予神格。只是看樣子，它早已不成氣候了。”青衣道士繼續(xù)道，掃了一眼地上的巨獸尸體，語氣平淡無波，“還需要吞噬別人的血肉來維生。”

“如意村的人祭拜魔神，也不挑個有能耐的。”

蓮空這下是真的楞住了，他怔怔開口：“您的意思是……”

“從來便沒有什么天妃祭，只有魔神祭。”青衣道士道，“如意村本來地處偏僻，貧窮破落，氣運低迷，是靠給這魔神獻祭血肉，才轉(zhuǎn)了運勢，發(fā)達興旺起來的。”

獻祭。蓮空剛才其實猜到了這一點，但并未完全想明白。此時被他一語道破，整個人都無法回神。

所以，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陰謀么？

難怪他覺得奇怪，師兄要那么多妃子做什么，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幌子而已——騙著那些少女前赴后繼，自愿獻祭的幌子。

鳳冠霞帔，尊貴無匹的天妃之位，全是誘人入陷阱的釣鉤，裹著糖衣的刀子。

他脊背發(fā)涼，心中更是一片冰冷。

這騙人的天妃祭持續(xù)了多久了？蓮空垂眸註視著滿地尸骸，只覺得雙目刺痛，又已經(jīng)害了多少人的命了？

他看著柳月容，除卻那殘破的小臂，那半身的血肉模糊，只看那張臉，仍然靜謐姣好，她穿著最艷麗的嫁衣，心心念念想要跟心上人看一眼，卻死在了這樣逼仄陰暗的山洞裏。

少女的一生就像是花朵，開放的那一瞬間盡態(tài)極妍，是最美麗的，可是還沒讓心上人看見，這短暫的生命就戛然而止了。

蓮空的真身是一朵蓮花，有過這樣類似的感受，草木之身，會格外珍惜四時。這一次開了花，下一次，就要熬過霜秋嚴冬了，那是長長久久的歲月。縱使他是神仙，不像普通的花朵那樣嚴格守四時之序，他若是想在冬日開花，燃燒靈力，也可以做到。但一朵花仍舊會珍惜每一次開花的時節(jié)。

可終究，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您……”蓮空低低地問，“您早就知道了這一切嗎？”

對方這樣篤定淡然的語氣，不禁讓他心生疑惑。

“您是為了這個來如意村的么？”他又忍不住追問，“既然您早就知道，應(yīng)該早些制止這一切，這樣就不會……”

“不知道。”

蓮空忽然沒了聲音。

他抬起頭，撞上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那眸光從上落下來，輕柔得好像羽毛，可是又淡淡的，并沒有什么情緒，幾乎是帶著神性的漠然感。他一怔，覺得這居高臨下的靜默目光，這樣的註視，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整個人跟著又恍惚了下。

“……對不起。”好半晌，蓮空才平覆了下，又道，“我方才情急了。”

對方來找他，殺了這魔獸，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他并沒有幫他的義務(wù)。蓮空意識到，自己那么說，有些沒良心，有些強人所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