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仙城（五）

蓮空看著諦麟，良久，才艱澀地開口: “……我不明白。”

神仙的壽數與天同齊，不會容顏老去，諦麟此刻看上去，與當年蓮空和清夜懸在碧幽谷外將他撿回去時毫無二致。他年輕英俊，風度翩翩，一舉一動都溫柔，臉上總是帶著微笑。

可是現在，那笑容卻像是畫上去的一張假臉。

事已至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這位師兄的手筆。

蓮空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諦麟既是說要聊天敘舊，還單獨避開了清夜懸，挪出了這么一方無人打擾的地方，那么蓮空便真的問了: “這塊神石是你放在這裏的”

即便已經知道答案，蓮空還是忍不住開口確認一下。

哪怕只有那么一點點的可能性，他還是怕冤了對方。

諦麟倒是坦然承認了，沒有絲毫猶豫停頓: “是?！?

蓮空閉了閉眼，說出自己的猜測: “你之所以這么做，是為了讓壓住這一城的魔氣，所以我們入城時才會覺得這裏到處都是仙氣靈澤，實際上，那都是假相?！?

諦麟挑了挑眉，有點像是鼓勵他繼續說的意思。

蓮空于是繼續道: “小太子說，他與他的朋友一進城，他的朋友就被抓入了城主府，成為了妖魔的盤中食，其實，不是他們得罪了什么有權有勢的人，而只是因為他們是凡人?！?

“所有進入這座城的凡人不問來處，都是這個下場，對么”

他的聲音有一些微不可察的顫抖，幾乎是咬緊了牙關才說出了這些話。可是說完了，他生出退縮之心，他害怕聽到諦麟的回答。

可是諦麟還是答了: “是。”

這個字像是一把匕首，落下時見血封喉。

蓮空艱澀道: “……這座城不在地圖上，而且還在不斷移動中，尋常凡人誤打誤撞才能進入城中，就是為了更好地藏匿城中這些魔族。”

為什么只有那些小童被抓入了城主府因為他們是凡人，而蓮空，清夜懸和繃帶少年都是神族。

那客棧老板說住店不要錢，只有吃食才要錢。因為在這裏，別的東西都不值錢，只有人肉才值錢。

魔向來以人為食，這是天性，他們不可能更改，野獸永遠無法被馴化去食素。

這座城行蹤詭秘不定，也正是為了更好地掩蓋這一切。凡人偶爾誤入其中，便是有去無回。如果這座城一直坐落于同一個地方，這樣的陣仗，久而久之，難免惹人註意，而現在，一個地方不過失蹤幾人，再換上另一個地方。

這像把一滴水放入大海之中，無聲無息，了無蹤跡。

這已經是一種莫大的縱容和庇佑。

姑息養奸。

“不錯?！敝B麟笑道，目光裏居然帶上了些欣賞和欣慰的意思， “師弟，五百年不見，你倒是有些長進。”

他沒有絲毫要遮掩的意思，蓮空被這態度弄得啞然片刻，才繼續道: “仇胥在臨江府顛倒黑白，興風作浪的事，你也知道?！?

甚至……不僅僅是知道而已，這就是他的許可和命令。

“知道?！?

“如意村的大巫……是散仙城的二當家，也是你的人。是你授意他去拿活人獻祭那山裏的畜牲的……”

“是?！?

“你……”蓮空低下頭去看懷中的少年， “這是你的孩子，是你拋棄了他，對么既然你不想要他，一開始為什么要生下他”

“錯了?！敝B麟淡淡道， “我不是拋棄了他，我是要殺了他?！?

他聳了下肩，微笑起來: “誰能想到呢，他一個剛出世的奶娃娃，還沒什么靈力呢，被從天上扔到人間，還沒有死?！?

語氣漫不經心，帶著幾分遺憾。

他沒有要解開那禁言術的意思，看少年的眼神如視螻蟻，是真的不在乎，無所謂。

少年無法說話，但蓮空感覺自己懷裏的那具身體狠狠地顫抖了起來。

方才在蓮空面前，少年表現得一點兒也不相信自己是天帝之子，但蓮空忽然想起，五百年了，他在人間歷經多少春去秋來，見過多少凡人垂老逝去，而他自己仍舊這么年輕。

少年恐怕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當了五百多年的棄子，可能對父母已經毫無期待了，可是聽見自己的親生父親這么說，還是不免心涼。

“為什么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

蓮空胸口堵塞，只覺得面前的人熟悉又陌生，他好似從未真的認識過，喊不出“師兄”二字。

“說來話長啊……”諦麟道， “師弟，我同你講個故事吧。”

蓮空現在沒心思聽他說什么故事，冷硬地扭開頭: “我不想聽?！?

諦麟不管他想不想聽，自顧自說了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孩。他是個孤兒，生來就無父無母，四處流浪。他長得丑，性格也不討喜，沒有父母庇佑，在人間受了很多冷待和白眼。沒有人喜歡他，連憐憫和同情也沒有，他們寧愿把殘羹冷炙餵給野狗，也不愿意分給他一星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