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的“退田一半”當然毫無法律依據(jù)。

如果讓前世學(xué)法律出身的高務(wù)實來評價的話，海瑞這個簡單粗暴的處理辦法，不僅沒有法律依據(jù)，甚至反過來是在蔑視法律。因為中國歷來實行的都是成文法，而不是像后世英美那樣的不成文法。

所謂“不成文法”，粗陋一點說，就是在一定的法律原則基礎(chǔ)上，依據(jù)過去的判例來進行斷案。而成文法，則需要把案件的情況一點一點的去對應(yīng)已有的法律條文。

譬如《大明律》，就是典型的成文法法律條文。

“退田一半”這種操作，在大明任何法律條文里面都找不到依據(jù)，所以海瑞的這種判罰，其本身當然是違背法律精神的。

但是，如果同樣讓高務(wù)實來品評，他還有另一半結(jié)論：“退田一半”并不違背更廣泛意義上的公理。

也就是說，這個操作本身違法，但卻不違背最廣義上的公理觀。

公平和公正，其實從來就不是一碼事。

打一個也許不甚恰當?shù)谋热纾簢医o全國人民發(fā)放福利，每人發(fā)一百元，這很公平。

但實際上，可能很多富人根本沒興趣去拿這區(qū)區(qū)一百元，而很多窮人卻覺得自己哪怕拿了這一百元，仍然窮得要死，所以他們要求國家把原本該發(fā)給富人的錢也拿過來分掉。國家如果真的這么做了，那叫公正。

富人再有錢，也只能有一張身份證；窮人再貧困，也肯定有一張身份證。這是公平。

富人因為收入高，所以要交個人所得稅；窮人因為收入低，所以不交個人所得稅。這是公正。

一視同仁，概無例外，公平是也。

損有余，而補不足，公正是也。

海瑞的粗暴操作顯然并不公平，因為作為一個司法權(quán)力的代表，他本應(yīng)該不偏不倚，就事論事，然而他卻直接站到了弱勢群體一邊，他治下的富人和窮人打官司，哪怕本身是富人有道理，多半也打不贏官司。

但海瑞有自己的理由，他說：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chǎn)業(yè)，與其屈小民，寧屈鄉(xiāng)宦，以救弊也。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xiāng)宦，寧屈小民，以存體也。

簡單的說，海瑞斷這種貧富相爭的案子，思路是這樣的：跟財產(chǎn)有關(guān)的，基本都判窮人贏，因為富人虧得起那點錢，而窮人如果虧了，他說不定就要餓死，或者鋌而走險；跟面子有關(guān)的，基本都判富人贏，因為你窮得連飯都不知道還能有幾頓吃，面子這種東西你考慮來干嘛？

這就是海瑞的原則，理論上來說不僅無視了法律，甚至無視了正常的是非觀。但這種原則的用意很明顯：維護社會和諧穩(wěn)定。

正是因為海瑞一直堅持這樣的原則，所以江南的百姓稱呼他為“南海青天”，無數(shù)人給他畫了像掛在家里祭祀；也正是因為海瑞堅持這樣的原則，所以滿天下的官員豪紳恨海瑞入骨，不管跟徐階有舊無舊，都不希望看到海瑞繼續(xù)“囂張”下去。

不過剛才馮保說，徐老相爺出了這檔子事肯定第一個來找他張居正，這一點張居正自己知道是不對的。其實徐老相爺找的第一個人是首輔李春芳。

李春芳是知道徐階對海瑞有救命之恩的，所以得知海瑞拿徐階開刀的消息后，實在是哭笑不得，趕忙派人給海瑞送信，讓他得饒人處且饒人，何況是自己的大恩人。

海瑞對于徐階的這一手其實是有所準備的。他一貫是個認真的人，所以也認認真真地給李春芳回信了，信里說：徐閣老近來麻煩很多。膽這個麻煩是怎么來的呢？不怨別人，只怨他家的產(chǎn)業(yè)多得嚇人。而且他的家業(yè)，多為侵奪小民而來，所以民憤極大，這就是為富不仁惹的禍。松江民風刁險，如果徐家退田不過半，以后會有什么后果，誰也沒法預(yù)見。所以，我讓徐家退田，其實是在保護他們，保護徐閣老能夠安享晚年。他們家已經(jīng)那么多財產(chǎn)了，破財消災(zāi)，有什么不好呢？

這下好了，海瑞不聽，而李春芳對海瑞的這種表態(tài)居然也毫無辦法，只能干瞪眼。其實李春芳這個首輔并不是手里沒有權(quán)力，而是他的性格讓他不敢隨意使用這樣的權(quán)力——你要讓他將海瑞罷官，可以是可以，那他是真的不敢，怕被罵死。

但是徐階畢竟是徐階，李春芳治不了海瑞，徐階干脆就拿出當年的絕技“綿里藏刀”，當面不做聲，私底下讓別人來治海瑞。

誰能治海瑞？只有一種人，就是專為找茬而生的言官。

隆慶四年正月十四日，高拱上臺還不到一個月，刑科都給事中舒化上疏，先是肯定了海瑞以氣節(jié)名聞天下，不愧為一代直臣。但立刻話鋒一轉(zhuǎn)，說海瑞為人過于迂腐，不通人情世故。所以，海瑞可用來做道德的榜樣，卻不宜擔當重要的行政職務(wù)。因此他建議朝廷給海瑞換個崗位，這個位置可以高一些，但不能讓他挑太重的擔子。

接著，吏科給事中戴鳳翔上疏，指責海瑞沽名釣譽，無視國家法律，凡是衣冠之族，溫飽之家，皆受荼毒。又聽任刁民告狀，“魚肉縉紳”，逼迫富家退田，

舒科長還聽說(無風注：科長是某科都給事中的俗稱，確有其事，與現(xiàn)代的科長當然完全不同。)，江南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種肥田不如告瘦狀”的民謠，人心浮動，百姓逃亡。長此以往，國家的根基要被動搖。

這個奏疏的火力相當猛，它涉及了一個重大問題，即江南財賦。如果再讓海瑞這樣弄下去，富人被清算，窮人卻仍然交不起租，那么國家的田稅如何得到保障？而且，海瑞這種粗暴做法，置國家的體統(tǒng)安在？

隆慶皇帝處理事情首先要看內(nèi)閣的票擬，而李春芳已經(jīng)不敢在這件事上說話，所以這件事就擺在了高拱的面前。張居正是深知高拱為人的，他知道高拱用人的最大特點：對能力要求極高，而對德行要求一般。所以，今天上午張居正看見那么多彈劾海瑞的奏章呈上來的時候，張居正立刻就猜到了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