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隆隆皆是他的聲音,存積著淺淺的關切。鬼使神差,她幾乎是未經思考地脫口:“如此良辰如此夜,信步游覽,不覺迷了方向。不知可否勞煩公子替我引路?”
他仿佛是笑了笑,身后有簌簌飄零的落葉,襯出他清雋溫良的眉目:“談不上勞煩。只是在□系要任,不得行出這帷帳百尺……”諾敏不待得他說完便截口打斷:“公子不必為難,我便住在這御帳西側的圍欄角蓬裏。”話一出口,只覺得太過直接,臉頰不由得沁出一片緋紅,“只是不知道公子……”
對方怔了怔,眼神中帶上了三分探究的狐疑:“非是在下有意推搪。只是瞧姑娘的裝束打扮,仿佛并不是附近農家住戶的尋常女子。”
他意有所指,諾敏遲疑片刻,心中蟄伏的纏綿柔軟,終究還是不愿欺瞞,“敏敏……敏敏原是隨駕侍奉的御前女官。”
銀瓶乍破的冰凌泉涌,有那么一瞬間的訝然,但不過數秒的對峙,他已然單膝跪下,行禮道:“奴才納蘭性德,無意唐突敏敏格格,望格格恕罪。”
諾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長于深宮的紅墻金瓦,面前的男子,豐神如玉,瀟灑如天上仙人,她從未想過,或是從未敢去想,這樣的人,仍舊被皇權禮節禁錮著,只是道:“我并不是什么格格,公子何故要行這樣大的禮?”
公子。泠泠兩聲,仿佛是忘川河畔的低語。
容若掙了一掙,執意不肯起身:“奴才方才不知格格身份,言語無忌,恐是多有冒犯。格格不愿計較,是格格海量。”
生疏淡漠,諾敏被他這一席話氣得直跺腳,顧不得宮規大防,伸手一把將他拉起,道:“是我自己聽見了你的簫音,心神向往,才暗自跟來一探究竟。若當真細較,論及冒犯,也合該是我冒犯你才對,原是我該向你賠不是,你倒急著求我恕罪?”
她是蒙古草原的爽朗少女,在深宮之中被精心呵護的話,隨性恣意,天地都可以馳騁在腳下。說話說得急了,氣息短促的喘息,兩頰沁出如春綻薔薇的粉,浸融在月華間,無聲地撥撩起他記憶的絲線。
諾敏見他久久沈默,心中忽起忽落的思潮,便似那崖下濤生濤滅的云海,崖上蕭蕭的風聲刮裂著,擊打著,將她的聲音越砸越碎,“上次在碧云山寺,偶然聽聞公子的簫聲,宛若天籟,一時冒昧才以琴相合……今夜再度得聆仙樂,敏敏實在是心存好奇,想著…想著究竟是怎樣的人……”
愈來愈低的思緒,容若只當她說不下去,也不愿再聽她說下去,剛想開口打斷,忽見她猛地抬頭,雙眸清亮澄澈,恰如天上散落的星子:“敏敏如此冒昧,不知公子可愿見諒?”
他怔住,笑得有些無措:“格格言重了。格格的琴……彈得極好。”
行云流水,宛聲如泣。那一夜和琴而歌的清麗,被碧云寺颯颯的夜風吹散,曲折繞梁。琴聲細細依附著簫簧,歌吟婉轉,軟糯而又綿長,似寂苦之地的一縷甘冽,註入心脾,一記朱砂。
笙竹過耳,再難相忘。子期伯牙的高山流水,只是這樣的真相,倒教他情卻而失意。
重傷過后,一地情碎。他不是不曾心動,只是懼怕,無來由地懼怕。
諾敏并不曾發覺容若的失神,撇一撇嘴,似有些不悅,道:“都說了我并不是格格,在太皇太后身邊侍奉了這么些年了,公子叫我敏敏便好。”
也不知是不是被這難得一見的灑脫清麗所撼動,容若垂手退后兩步,微笑道:“微臣不敢。”停了一停,又道:“曠野清冷,更深露重,微臣還是送姑娘返回帳中吧。”
諾敏聽他改口自稱“微臣”,待自己也不似方才一口一個“格格”那般拘謹生疏,心中貿貿然涌出的喜悅,仿佛是從深潭碎石間浮上的氣泡,咕咕有聲,細小,卻又密集,鼓噪著堆積在胸口,這樣一種沒來由的歡欣,舒緩無聲地劃過面頰,恍若三月春雨澆灌過龜裂的土地,嫩葉新芽,一如她臉上猝然迸濺的嫣然笑意:“敏敏多謝公子。”
一瞬間的失神,容若看著她浸沐在月華之下的半面嬌顏,如屑般的銀光落在她的領口,青線橫紋的宮裝領子,嵌著攢珠瓔珞,露出半截如玉的脖頸。她偏著頭微笑,目光盼顧,那點點的星輝在睫羽尖稍閃爍著,那樣相近卻又遙遠,仿佛便是獨立于芙蓉花前的女子,溫婉恬靜地抿著唇,在記憶的彼端巧言笑兮著回首:“原來,是你?”
像是為了求證,他一步上前,試探著輕喚:“蕊兒?”
那樣繾綣癡迷的低喚,眼中有似驚似喜的忐忑,諾敏一怔之下,只覺得雙頰辣辣作燒,一顆心幾乎要掙脫胸腔的束縛,以至于過了好久,方才抬起眼來,訥訥:“公子,可是想念夫人了?”
乍然割破幻想簌簌的漣漪,容若驀地回過神來,看那綺麗飄渺地夢境在眼前一塊一塊支離破碎,心中那一道無形傷疤仿佛再次被人強力撕開,一地鮮血淋漓的痕跡,連呼吸都是痛的,“微臣……微臣實在失儀。”不待諾敏開口,他徑直上前一步,側身立到諾敏手側的一射之地,似乎是在竭力克制著自己涌動反覆的心緒,恭謙卻也疏遠,“時候不早了,便讓微臣替姑娘引路。”
夜色漸濃,眼前那一條荒草滿布的小徑幽幽蜿蜒,她看著面前這個偶爾會出現在自己夢境中徘徊不去的男子,步伐沈穩,脊梁挺拔,手中那一擎曈曈火把,粼粼一團紅焰,燒在半暗昏倦的天上,亦映著自己那半面如玉側顏好似怒放海棠一般絢爛。她無言,他不語,兩人相距一尺,衣帶當風,只余足跡寂寂相迭。
遠處那一點溫黃西帳的燈光已遙遙在望,諾敏終究是忍不住了,緊趕著上前兩步,緩聲道:“敏敏冒昧唐突,但還請公子放寬心,珍重身體要緊,否則夫人芳魂不遠,在泉下亦是焦慮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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