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山海今年六十有五,保養(yǎng)得很好。童顏鶴發(fā)，面色紅潤，尋常不說話時總是一團和氣的樣子。

但是現(xiàn)在,這個向來和氣的老人臉上卻是多了絲鄭重。

他看向?qū)γ孀娜擞埃骸澳闶钦f,這醬是你一個朋友的媽媽做的？叫蘇芫？”

江樾被他這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扭扭身子，然后把目光落向一邊的另外一罐醬上，點點頭：“嗯。”

殷山海的臉上又嚴肅了幾分：“你確定這是她媽媽做的？你親眼所見？”

江樾最不耐煩回省城就是這點——在這裏不管是誰，所有人跟他說話似乎永遠都是一副不信任的語氣。

聞言，他頓時生氣起身：“你愛信不信，這醬也給你嘗了，我要拿走了！”

然后抱起罐子，轉(zhuǎn)身就走。

殷山海一頓,張嘴喊住他：“江樾。”

江樾本待不理，但是腦海裏莫名其妙突然閃過一張臟兮兮的小臉,他頓時遲疑了下。

便聽身后殷山海緩緩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此事事關(guān)重大,關(guān)系到……唉,算了,我也是糊涂了,跟你一個孩子說這些做甚？”

殷山海自嘲一笑，緩緩搖頭：“你去吧,這個櫻桃醬好生收著。”

江樾側(cè)頭，老人的臉隱藏在燈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周身莫名凝著一股讓人感覺分外沈重的氣氛。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她媽媽做東西很好吃,我吃過，餅子味道……”他想形容一下到底是個什么好吃法，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自己言語匱乏，無以形容，最后只得干巴巴補了句：“總之非常特別好吃！”

他連續(xù)用了兩個副詞，十足十是個病句，但也足以表明他的態(tài)度了。

殷山海一笑：“嗯，我相信。”

聞言，江樾反骨發(fā)作，本想懟他：“你這是真心話嗎？”但是話還沒出口，下意識覺得自己此時應(yīng)該表現(xiàn)好點，以便幫那臟丫頭的媽媽拉分。

于是他的那根反骨一閃就消下去了，出口的話也就變成了強調(diào)：“我吃過她媽媽做的餅子，真的很好吃，而且她媽媽在那村裏也是有名的廚子，尋常人家有什么宴席，都會請她去幫忙的。陳柱叔也請過！”

殷山海略有些詫異地看一眼今天尤其顯得話多又順耳的江樾，心裏倒是對他口中那個朋友起了一絲興趣。

但這時江樾已經(jīng)自覺說得夠多，寶貝地護著那罐櫻桃醬，轉(zhuǎn)身匆匆走了。

屋內(nèi)，殷山海一個人坐在那裏，看著面前那罐櫻桃醬久久沒有說話。

過了好久，直到一旁的爐子上的水開頂?shù)脡厣w發(fā)出“篤篤”的聲音，他才猛地一驚，伸手把水提開，然后起身去了院外，學(xué)徒們的住處。

學(xué)徒們的宿舍在離這兒不遠的一處院子，院子不大，一共有六間房，只住了三個人，倒也寬敞清靜。

林琳拿著一本書坐在廊下一邊吹著清涼的晚風(fēng)，一邊認真做著筆記。

殷山海隱在暗處靜靜觀察。

從這邊看，姑娘的眉眼端正，眼神清亮，一點也不像是會做出冒領(lǐng)功勞的人。他花白的長眉輕皺，想著那罐櫻桃醬背后關(guān)系到的事情，決定還是再慎重一些比較好。

想到這，他眼神一定，輕輕咳嗽一聲，自暗處轉(zhuǎn)出來。

“殷老？”

林琳看到是他，趕緊起身掛上一個不卑不亢的微笑：“這時候了，您怎么來了？”

殷山海和氣招手：“來來，坐坐，別客氣。”

“就是很久沒回去了，突然想聽人說說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

“是嗎？”林琳眼神一閃，繼而笑道：“不知您想聽點什么？”

殷山海露出緬懷的神情，微微出神：“就山、水、人……什么都行，你想到哪說哪吧。”

然后垂眼落到她正在寫的筆記本上，頓了下又道：“你在學(xué)習(xí)？會不會太打擾了？”

“您說這個？”

林琳將手一揚，大方把本子遞出去：“也不是學(xué)習(xí)，主要我記性不好，天分又差，便相信一句話，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尋常什么事我都會記下來。”

殷山海搭眼一掃，發(fā)現(xiàn)第一頁上端正記著一道菜譜，以及它的詳細做法，註意事項。正是今天下午他給學(xué)徒們講的那道上湯蓮花白菜。

這姑娘幾乎事無巨細，把他講的每一句都記下來了，甚至有時候他無意義加上的語氣助詞，她都原封不動的記著的。

殷山海眼神虛了下，指著本子：“可以給我看看嗎？”

林琳：“當(dāng)然可以。”

然后笑盈盈開口：“正好也可以請殷老幫忙看看，我記的有沒有什么遺漏的地方。”

殷山海沒有說話。

林琳頓了下，又接著道：“殷老，要不您邊看邊聽我說？我也不知道從哪裏說，大山村我其實并不很熟，要不就從我下鄉(xiāng)到那裏開始說起？從我自己經(jīng)歷的來說，這樣可能還能說上兩句。”

殷山海不置可否，自鼻腔裏發(fā)出一聲單音節(jié)示意林琳可以。

林琳便清清嗓子，在殷山海隨意翻動筆記本的聲音裏開講。

她果真如她所說，從自己得知要上山下鄉(xiāng)那一刻開始說起，從她不遠萬裏搭火車來到省城，又轉(zhuǎn)乘汽車，牛車，步行，最終到了大山村，然后初來乍到，從一個什么也不會的城市女青年成長為一名干農(nóng)活的好手。

期間受過不少人的幫助，還順利覓得可以相伴一生的知音。

說到受人恩惠的時候，她著重強調(diào)了蘇芫——

“蘇芫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人，不過她也很命苦，父母被打成了右.派，受不了苦，雙雙自殺，留下她一人在大山村接受改造。剛開始連竈火都不會生，但是我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成長成一個非常棒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