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崇明帝扭頭對李進(jìn)說道：“去把東西拿來?！?

李進(jìn)拿來了一沓厚厚的賬簿, 這些都是當(dāng)初浙江官員們測算出的田地賬，合在一起交給了謝瓊霖過目，這些本該是最原本的賬目，沒有被動過手腳的東西, 可最后和謝瓊霖交上來的賬目明顯有了出入。

但當(dāng)初崇明帝他們?yōu)榱诵抡耐菩? 并未細(xì)查此事, 將錯就錯, 將事情全都推到杜家身上，如今就算是查明了真相，也不能耐謝瓊霖如何。若是抓了謝瓊霖, 那便是打了天家的臉。

謝瓊霖知道崇明帝要這樣一個殺雞儆猴的機(jī)會，便將杜家遞上, 他也知道謝沈不會讓他出事，所以義無反顧地做了這些事情。

崇明帝說道：“本來的賬目是你手上這本, 可他交到了京都, 遞給戶科的又是另外一本, 難道還要說是不小心的嗎？”

謝沈只覺得一股涼意直沖天靈蓋，他眼前閃過一片白光，快要昏倒, 好在崇明帝和李進(jìn)趕緊扶了上去。

崇明帝見他這樣, 卻還不肯放過，“你說他為什么要做這些？他為了叫少允難受傷心, 能置謝家于不顧。這次城中謠言如此之甚，他也摻了一腳, 只等著叫少允下不來臺, 而絲毫不顧謝家名聲。你說說，他有將你當(dāng)作父親嗎？有將謝家放在心上嗎？”

崇明帝頓了頓, 緊緊抓著他的臂膀說道：“少允他......至少真的沒有對不起你，對不起謝家?！?

“明凈，我當(dāng)皇帝，身不由己，可你真的不該這樣，這樣傷害自己的孩子啊?！?

謝沈幾乎抬不起頭來，“少允苦，青良何曾不苦??？他打小就沒了娘啊?！?

崇明帝見他還是執(zhí)迷不悟，松了手來，滿臉失望地看著謝沈，“皺眉現(xiàn)眼，實(shí)實(shí)腹中有劍，笑裏有刀，鬼氣殺機(jī)，陰森可畏！他苦，他便悖逆人倫，喪天害理！你偏心至此，少允他報覆你了嗎？又報覆他了嗎？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單這一點(diǎn)，他們之間分明就不能比！”

他失望至極，聲聲責(zé)難，罵得都要唾沫橫飛，“謝明凈，到底是誰，是誰叫你這樣！早知你對林子梨如此情深意切，當(dāng)初長寧說什么我也不會讓她嫁給你。你愛林子梨至此等地步，長寧呢？前朝之時，她便是最受寵愛的公主，你自年少同我往來之時，她就傾心于你，后來即便你成了鰥夫，即便你帶著個孩子，她如何也要嫁給你！”

他拍桌質(zhì)問，“你做父親做到了這等地步，是人嗎？！朕問你，究竟還是不是人了！”

兩人都是多少年的兄弟了，能吵的事情也沒有幾件。這么些年過去，崇明帝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他在罵謝沈，又何嘗不是在罵自己？

是人嗎？他們還究竟還是不是人啊。

謝沈走了之后，崇明帝坐回了椅上，眼神有些許的空洞。

李進(jìn)在一旁看得傷懷，他伴在崇明帝十幾年，是司禮監(jiān)中最得崇明帝喜愛的太監(jiān)，時常伴其左右服侍。他知道崇明帝對謝瓊嬰存著覆雜的感情，既怕人好，又怕人不好。

李進(jìn)想了許久，還是出聲說道：“皇上啊，恕奴婢多嘴，首輔大人已如風(fēng)中落葉，大昭難再有這樣的人了。徐清和或許是一個，可他比不上三公子啊?！?

崇明帝眼中猩紅一片，他伸手撫面，“若是當(dāng)初朕早點(diǎn)出面就好了啊，猜來猜去，非要成如今這般境地。如今朕又滅了杜家，殺了他的好友，母后如此害他，首輔如此欺他，而朕隔岸觀火，他.....會記恨我們的啊。”

李進(jìn)跪下，顫聲說道：“皇上吶！奴婢直言，君子德風(fēng)，小人德草。從前三公子幼年所作《民論》之時，就當(dāng)知道，他的心裏是裝著的一直都是九州萬方??！若是三公子真想報覆，何須考取功名，他有的是法子去毀天滅地?！?

“他只是想要爭一個公道啊?！?

只是想要一個公道。

崇明帝一時怔忡，久久不能回神。

就在此時，門外急急跑進(jìn)來一個小太監(jiān)，他跪倒在地，神情悲切喊道：“皇上，首輔卒了！”

崇明帝癱坐在了椅上，終是撐不住啊，撐不到新政大行，山河清明的那天。

那小太監(jiān)說道：“首輔死前留了兩句話。”

崇明帝抬頭，“哪兩句。”

小太監(jiān)道：“首輔大人的第一句話，希望圣上在他死后能保全他的家人，不求榮華顯貴，只求能夠平平安安?！?

聞昌正得罪太多人了，若他死了，只怕有人會對他的家人下手。

“第二句話呢？”

小太監(jiān)凄聲說道：“首輔大人說，此生他無愧于民，無愧于天地，獨(dú)獨(dú)有愧于謝家少允。他想叫三公子能原諒他這個不好的老師，就當(dāng)為天下生民，承其遺志?！?

聞昌正終于知道，少年口中的人定勝天是何意，謝瓊嬰是廢不掉的。他知道老師做到了這個地步是厚顏無恥至了極點(diǎn)，可死前只愿，也只是愿當(dāng)初那個雪中折枝作劍的少年人，能夠再拾起當(dāng)初碎掉的道心。

崇明帝看向了李進(jìn)，“去，去喊三公子進(jìn)宮來?！?

謝瓊嬰從謝家趕來的路上，已經(jīng)得知聞昌正離世的消息，他心緒平淡，恍若死的不過是個再無關(guān)緊要的人罷了。

他還剛好撞見了出宮的謝沈，只見他神情惶惶惑惑，若白日撞鬼。

上回他責(zé)難自己之事歷歷在目，謝瓊嬰連招呼都沒同他打就往宮裏頭走了。恐怕謝沈就是在他面前吐血，謝瓊嬰也不會駐足一二。

謝瓊嬰進(jìn)到太和殿裏頭的時候，崇明帝依舊保持著方才癱倒在太師椅中的姿勢。

太快了，太突然了，他知道聞昌正會死，但沒想到是在今日。

見到謝瓊嬰進(jìn)來，他終于從椅裏頭直起了身子，輕聲說道：“來了啊?！?

謝瓊嬰行禮。

謝瓊嬰頭束白玉冠，身穿白衣錦袍，這副模樣，崇明帝幾乎忘記今夕是何年。

崇明帝將人喊到了方才謝沈的位子坐下。

崇明帝道：“首輔逝世的消息你可知曉？”

“知曉了，滿大街都在哭號。”

崇明帝問，“他是個好人不是嗎？否則百姓也不會如此?！?

崇明帝眼中有探究，企圖從他的眼中找出端倪。

謝瓊嬰沒有回避崇明帝的視線，徑直看了上去，他神色比以往任何時候看著都要清明，他凜聲說道：“舅舅，你想說什么就說吧，不用再試探我了。舅舅憐我一二分，我更不會欺瞞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