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翎識海裏閃過一個冷冰冰的英俊劍仙，他自嘲地笑了笑，繼續(xù)認真地對沈凈說話：“我原本想讓小寶來送我最后一程，誰知陰差陽錯，讓我得知還有你這個冤大頭債主。沈凈，鄒翎欠你良多，無可償還，只剩一命，望你笑納我頭顱。”

沈凈眼中浮起暴怒，待要發(fā)作，密室的墻壁忽然被好幾柄仙劍洞穿，只聽轟然一響，見聞石回放的場景紛紛崩潰消散，沈煙滾滾間，踏進了勾勒飛羽紋路的臟污白靴。

“說這種話時……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前方傳來熟悉的聲音，鄒翎頭皮一麻，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到了風(fēng)塵仆仆的不速之客——

白羽破開密室，持著早歸劍冷若冰霜地邁進來，唇角竟有未干涸的血漬。

萬仙大會那天，白羽收到蘭衡的求救時第一個趕了過去，待到現(xiàn)場，差點被眼前情景氣炸。

笑千秋坐在蘭衡身上，將他的衣襟撕得破爛，略長的指甲蹭著蘭衡敞露在外的肌理，劃出了好幾道滲出血絲的傷痕。

白羽看到蘭衡在地上神志不清地抽搐著，平日端方持重，束緊的衣衫在此刻被撕碎，蒼白的身軀上盡是斑駁的舊傷痕，只看一眼便讓他眼睛刺痛：“放、開、他！”

笑千秋耳朵一動，第一瞬間毫不留情地拽起蘭衡擋在自己身前，白羽手中的早歸劍險些傷到他，劍鋒只能生生轉(zhuǎn)彎。

這魔頭笑盈盈地抱著木偶一樣的蘭衡當(dāng)擋箭牌，順勢靠在他身上親昵地耳鬢廝磨：“白大劍仙，別這么激動啊，要是不小心傷到你的寶貝師弟就不好了。”

白羽握緊早歸劍，眼神極冷，靈壓使方圓十步之外的地方飛沙走石：“笑千秋，你是何時闖進人族的？”

笑千秋笑著摩挲蘭衡喉管上的舊傷疤：“這還得感謝劍仙昨天突然問話，你用千裏傳音讓我和小六聊天，聽著聽著就生氣了吧？你用劍氣攻入我的魔宮，又把大殿裏的柱子打壞了，但我在那時意識到了，劍氣穿過結(jié)界時必有可乘之機，于是我便抓緊這大好機會，趁著結(jié)界還沒愈合，先行從魔族出來了。”

“出來找死嗎？”白羽盯著眼神失去焦距的蘭衡，“百年前人族劃下結(jié)界封閉魔族，你族中人如有敢踏出結(jié)界者，我見之必殺。”

笑千秋環(huán)抱著蘭衡挑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啊。如果我死前還能掐著他溫存一番，死也死得值當(dāng)。”

白羽輕呼一口氣，早歸劍倏忽一翻，人未動彈，早歸劍翻出的劍氣已快成一道實質(zhì)的殘影瞬移而去。

笑千秋還沒來得及感應(yīng)到靈力，那劍氣便出現(xiàn)在他身后，對著他肩背劈下來，一道劍氣的攻擊足以讓他疼得手臂麻痹。不過須臾之間，白羽便抓住了破綻，左手風(fēng)馳電掣地搶走了蘭衡，右手持劍對準(zhǔn)笑千秋的心臟。

誰知蘭衡竟在這時喊了一聲“別”，白羽指尖一抖，那笑千秋便向后側(cè)避開，擦擦血便繼續(xù)欠揍地笑：“白羽，你大可殺我，只不過殺完我，你就再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么辦法能救鄒翎了。”

白羽心弦瞬間勒緊：“你說什么？”

“我是說，我知道有一種辦法，能阻止他的人性被魔性吞噬殆盡。我闖進人族來，不僅為了看一眼你懷裏的可憐小狗，也為了和你做個交易。”

笑千秋不疾不徐地笑，說出這一句話他便有了免死金牌，于是他話音剛落又反詐，召喚出本命靈武，趁著白羽失神，持著那暗紅色的薄長彎刀掠上來廝殺。

卑劣的是，他的每一刀都劈砍向蘭衡。

白羽失神不過剎那，當(dāng)即左臂護緊蘭衡，單手提劍拆招，憤怒當(dāng)中摻雜了關(guān)于鄒翎的擔(dān)憂，劍勢果斷收了一半：“你說清楚，你要什么交易？”

這魔頭卻沒聽進去，只顧著刀刀劈向蘭衡，猩紅著魔瞳笑：“我聽見你說話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我好感動啊蘭衡，收你做狗，真是我這一生當(dāng)中最快意的美事！”

白羽手上青筋暴起，忍無可忍地使了一招反手劍，怒不可遏地用劍背將他橫掃在地：“住口！”

笑千秋借刀勢起身，好整以暇地揩了揩額頭上的血，自嘲地笑：“真是不公平，你我一樣搞了三百年的至純爐鼎，你卻單手就能輕易揍我，嘖。白大劍仙，有你在，我們魔族得不見天日到什么時候啊。如果當(dāng)年我抓的是鄒翎就好了，讓他在褥子裏給我當(dāng)狗豈不快哉……”

白羽眼皮一顫，早歸劍上的寒光不受控制地暴漲，劍氣摧枯拉朽地將地面震出裂痕。

笑千秋感應(yīng)到驟然暴虐的靈壓，眼裏、臉上全部泛起赤紅的魔紋，笑著抬刀主動撞上無堅不摧的早歸劍鋒，兩人一魔掠上半空，刀劍的寒光遇到初夏的驕陽，劈砍成刺耳刺目的雷電。

震天響的動靜早吸引了慕道臺上的視線，但混戰(zhàn)中的當(dāng)事人無心理會。

魔頭都喜歡挑著別人的軟肋快意地踐踏。笑千秋更甚，血流得越多，更能讓他嘗到扭曲的快意。

白羽左手緊緊護著蘭衡，憤怒肉眼可見，笑千秋唇邊溢出血絲，剖心之語仍不停不休：“白劍仙這么生氣干什么？我不過是開個玩笑，不是沒讓你道侶當(dāng)野狗嗎？我只是讓你師弟當(dāng)家犬而已，你還得感謝我呢。想來你是沒問過你師弟，其實做我的愛犬很痛快，一點也不丟臉，如果我當(dāng)初抓的是小六，我一定會加倍疼他。”

早歸劍的洶涌劍氣令周遭失色，笑千秋忽然笑著側(cè)肩，主動讓左肩被劍氣劃出血珠，順風(fēng)濺到了蘭衡神志不清的臉上。

這魔頭的吐字帶著瘋癲的溫柔：“小狗，你看你師哥氣瘋了，要殺我，你手裏有刀，快往你最愛的師哥胸膛裏戳一刀。”

“小狗”二字讓蘭衡陷入不得蘇醒的噩夢，蒼白的側(cè)臉被血珠點綴，雙眼更加混沌。他右手分明空空，卻真的聽從了笑千秋的命令，真的以為自己手裏有刀，握著空氣真的往白羽的胸膛裏一戳。

這似乎是身為至陽爐鼎的蘭衡，對占有他三百年的魔頭刻入骨髓、烙印進魂魄裏的言聽計從。

白羽因這一事實感到無比的暴怒和負罪，可他無能為力，既不能讓蘭衡掙脫出噩夢，也不能一勞永逸地斬殺笑千秋。

笑千秋分明被揍出一身的傷和流了到處的血，卻言笑晏晏如立于不敗之地的勝者：“啊，我忘了我的刀在我手裏啊，小狗，那就給他一掌，我要你使盡全力的一掌。要是不聽我的話，你知道我會怎么懲戒你，記得吧？”

蘭衡瞳孔縮成一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蒼白成慘白，發(fā)抖的手聚起靈力，嗓子裏翻涌著獸一樣的低鳴，一掌錯亂地打進白羽心口。

笑千秋放聲大笑：“乖小狗，真聽話！”

白羽默不作聲地挨下這一掌，咽下喉頭血腥，他一聲不吭地繼續(xù)護緊蘭衡，只是驟然逆轉(zhuǎn)周身靈流，把早歸劍塞進蘭衡的手裏。

烈烈夏日與寒冰共存，他一字一句地傳音給蘭衡：“師弟，別怕。還記得劍魂山的修煉法則嗎？噩夢自己終結(jié)，美夢自己制造。現(xiàn)在，困住你三百年的噩夢就在這裏，別怕。想一想從前在劍魂山練劍的歲月，我們練了幾千日夜的劍，揮下千萬次的劍招，不是每一次都能揮出劍氣，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擊倒對手，今天揮劍，是為了明天能更快地收劍入鞘。所以別怕，這裏是人間，師兄在這裏，你只管揮劍！”

半空的熱風(fēng)刮過蘭衡喉管的舊傷疤，鋒利大夢沒有醒，手中早歸劍沈如泰山，他混沌在漆黑又赤紅的噩夢裏，看不到一絲光明，只是那一聲“揮劍”驚醒了潛藏在深處的也曾千錘百煉的劍修之心。再痛苦難當(dāng)和神志不清，他也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的劍。

揮劍。

揮劍！

早歸劍逆著夏日揮起沈重的弧度，揭開三百年的幕布，撬開一寸恥辱的家犬項圈，揮下重新為人的第一劍。

劍名早歸，劍名歸去來兮。

風(fēng)囂日寒，笑千秋攥住劈進左肩的早歸劍，生生將劍鋒從血肉裏剝離，而后用這只鮮血淋漓的手扇蘭衡的臉：“這樣會讓我很疼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