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紛爭鬧不休，半身癲狂我自有。

嬉笑怒罵皆堪樂，霽天誰與話風流。【註1】

東籬茶館地處繁華熱鬧的西街，背臨沅水，推開窗就能見著波光粼粼，而它作為城中生意最好的茶館卻并不獨靠了這地利。這間茶館日日座無虛席靠的卻是那位說書先生。

這一日，東籬茶館照例座無隙地，有些來得晚的茶客只好與人拼桌而坐。臺上一張方桌，系著繡四合如意紋樣的桌圍，桌上放著醒木和一把茶壺，一杯熱茶。桌后一張雕花椅，說書人正襟危坐，醒木一拍，話匣未開，全場鴉雀無聲。

說書人揮動手中折扇，穩穩開講道，“浮沈亂世本無根，酒劍隨身而樂一生。【註2】今兒要給各位講的卻不是那舊事，乃是如今轟動朝野的一樁新聞。說來此事，也可謂與我們這武陵郡，這東籬茶館有幾分淵源。”

這便是賣關子了，觀眾們不禁出言問詢是何淵源。

說書人搖著扇子笑道，“昔有五柳先生辭官歸隱，著桃花源記與歸園田居，武陵桃源、采菊東籬，何等逍遙恣意。而今京城中亦有真名士，效仿先賢，棄高官厚爵而掛印歸隱。列位可知說的是誰？”

臺下自有詢客們揚聲猜了幾個名字，說書人嘩的收起扇子，一拍醒木道，“此人不是別人，乃是當朝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興欣候，葉修。說起葉修，這位大人素來是放達不羈，未料此番竟掛印辭官而去，當下滿朝皆驚。然而驃騎將軍歸隱之時，朝堂上另有一人卻也飄然而去，這位大人說出來須得舉國震動。”

在座的觀眾皆屏氣凝神等待下文，這回說書人終于不再賣關子，他毫無停頓，只是聲音微揚道，“有道是無邪公子世無雙，不錯，這位大人正是士族第一郎君，吳邪太傅。”

茶館裏滿座嘩然之時，門外擺攤的算命先生卻抿唇而笑。這位算命先生是近日方到的武陵郡，他卜卦是極準的，又生得容貌俊秀、氣質溫潤，因時人皆尚容姿，故而他雖是初到武陵，生意卻是十分不錯的。甚至有好事者猜測他是來著落寞士族的郎君。此刻他抿唇一笑，端的耀眼，有女子愛他容貌，當即投出鮮花。

那說書人繼續道，“吳邪，出身吳郡一品士族，面冠如玉、風姿特秀、濯濯如春月柳，人稱無邪公子，二十年前輔佐幼帝登基，官拜太傅、錄尚書事，此番毫無預兆的突然歸隱，京中傳言卻是被驃騎將軍拐走了，引得無數人跌足長嘆……”

隨著講述，茶館中亦是一片嘆息，說書人端起茶盞喝口水又道，“兩位大人皆是灑然超脫的名士風骨，今兒小弟便要先講一講那驃騎將軍的生平。‘文能提筆責皇帝，武能揮矛戰鐵騎，進可談笑設詭局，退能嘲諷百萬敵。’這說的便是驃騎將軍葉修。葉將軍出身建康士族，尤善辯難，曾在會稽郡與人辯駁至對方吐血。”

”且葉將軍生性灑脫，灑脫到什么地步呢？葉將軍與霸圖候乃是十年對手，霸圖候駐守的青州人人皆視葉將軍為死敵，人都說葉將軍進青州非得有去無回不可。偏有那么一回，葉將軍領軍往青州邊界而過，一時興起竟然單騎孤身入了青州。青州民風彪悍，葉將軍入城不久就被認了出來，頓時萬目睚眥，投石潑水比比皆是，葉將軍不以為意，縱馬鬧市中直奔霸圖候府而去。好容易到了侯府門前，他卻不進去，只拎出一壇酒坐于侯府門前道，‘老韓！哥帶了建康的劉伶醉來看你啊！’說罷竟然將酒一飲而盡后上馬走人了，于是時人皆道葉將軍曠達。”

”好，我們言歸正傳。葉將軍年少便離家，化名為葉秋投軍，十年間從校尉升至驍騎將軍，后任揚州刺史，領嘉世軍駐扎于吳郡。當時的吳郡太守陶軒與嘉世護軍長史劉皓嫉賢妒能，排擠陷害于他，葉將軍終被遷為北府參軍。”

言到此處，觀眾們紛紛咒罵陶軒與劉皓，茶館中群情激奮，外頭算命先生卻是微微搖頭，似是頗不讚同。

“那時北府軍初建，可沒有如今這般風光。北府軍本是由流民組成的軍隊，自然不比正統世軍戰力高，甫一建成就要上陣抵御北方胡族，當時多少人扼腕，葉將軍一代英杰，怕是要壯志未酬無聲隕落。誰料葉將軍中流擊楫，領著草根北府軍連番血戰，御敵于函谷關外，北府軍一戰成名。那一戰胡族三十萬大軍壓境……”說書人舌燦蓮花，講得直引人入勝，觀眾們皆沈浸其中，一時茶樓裏靜悄悄的唯有說書人一人的聲音響起。

算命先生正支著下巴聽得興起，眼前卻落下一片陰影，他抬頭看時，見來人頭戴斗笠，肩扛一柄魚竿，手中提著的竹簍中銀光閃閃的鮮魚活蹦亂跳，卻是個漁夫。漁夫開口道，“收攤回家了嘿。”原來這人卻是和算命先生是一家人。那先生一邊慢悠悠的收拾東西，一邊還支著耳朵聽裏頭說書，說書人正說到葉修自北府參軍調回京城建康，組建興欣軍后，三軍比武的場景。“車騎將軍韓文清素有拳皇之名，那碗口大的拳頭直逼葉修面門……”

漁夫聽到這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嘀咕著，“老韓的拳頭哪裏有這么夸張。”算命先生淺笑道，“不過聽個樂子。”那先生磨磨蹭蹭的收拾完東西，與那漁夫相攜歸家。

第二天茶館依舊濟濟滿堂，外頭算命先生略顯無奈的看著身邊的人，“你跟來作甚？”那人一身青衫，竹枝束發，眉目英朗間帶著幾分落拓不羈的氣質，“每日裏打漁甚是無聊，須得找點樂子不是？”此人一開口，卻原來是昨日的漁夫，卻不想在那斗笠遮掩下竟有如此好姿容。

說書人執扇出場落座，醒木一拍，開講道，“昨日講過驃騎將軍葉修，今日便來說一說太傅吳邪。”觀眾們轟然叫好。

“太傅吳邪，當今士族第一郎君，與太宰解雨臣、太尉張起靈并出自一品士族老九門。先帝時任光祿勛、太子太傅，先帝崩后扶幼帝繼位，霍太后垂簾聽政進封其為太傅、錄尚書事，總領朝政大權、位極人臣。幼帝繼位之初，有司徒張隆半為首的先帝舊臣把持朝政，又有尚書令汪藏海代表的寒門士子處心積慮沖擊士族權威，吳太傅、解太宰等夾縫求生匡扶幼帝。到如今二十年，今上帝權方才鞏固，卻不想太傅大人就此歸隱，也是朝中憾事。”說書人說道這裏無力為繼，端起茶盞飲水換氣。

青衫漁夫笑言道，“太傅、太宰，這人把太保大人漏了。”算命先生一挑眉道，“他又不傳名聲于民間，總不能說叫黑太保吧？誰知道他是前朝宗室呢。”

說書人喝完水繼續道：“傳說吳太傅風采當世無人能及。一日清晨上朝，時值隆冬，遍地積雪，吳太傅著朝服從馬車上下來，步行入朝，高冠博帶風姿卓然，見著的人都說不似塵世凡人。【註 3】時有太尉張起靈之族兄張海客，慕太傅大人風華，言行皆仿之，太傅大人嫌惡他，曾與大司馬王月半道，‘從未有人以東施為美。’太傅大人少時風流，常與解太宰、霍太后泛舟吳郡溪上，撫琴放歌、任誕逍遙，尚書令汪藏海卻十分不屑說，‘我與吳家老狗同殿為臣時，從未聽說他什么時候有孫子。’【註4】吳邪公子聽聞后道，‘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寒門什么時候能知曉士族之事呢？’”

算命先生聽到這裏，居然以袖掩面，呢喃道，“年少無知，傷害了一顆脆弱的老玻璃心。”青衫漁夫搖頭道，“玻璃心總是玻璃心，總有碎的一天。”“我感嘆的是，碎了之后沒有上去再踏兩腳，真是甚為可惜。”算命先生輕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