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歲(二)
常德街,寧府。
寧父自從正德年間辭官后便醉心于飲酒作畫,對府中之事不聞不問,老太傅仙逝后,家主之責(zé)便落到了寧知微身上。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府中守制,為老太傅誦經(jīng)。
脫離朝中膠著的黨爭后,心思也跟著沈潛下來,但院府高墻困不住外界的流言,朝中諸事,還是傳到了耳中。
在王黨之亂惹得綏京城動蕩不安的那段時日,寧知微曾暗中派人去盯梢。
宗樊還太年輕,而王達(dá)盤踞朝堂多年,其勢力枝連枝、葉連葉,手段之高明狠絕,言語難道一二。
寧知微擔(dān)心宗樊如此冒進(jìn),最后會落得個魚死網(wǎng)破的下場。如今看來,自己的擔(dān)憂未免多此一舉。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變數(shù)。
相府幕僚陸柟一把火將罪證燒了個干凈,依舊擋不住宗樊治罪的決心。她在權(quán)臣的陰翳下困了太久,沈郁的心中早已種下許多草芽,一朝得見日光便全都破土萌發(fā),長成利可割喉的茅草。
寧知微居喪在家,只能通過派去的眼線傳回的只言片語勾勒出這場禍亂的完型。
更令她感到詫異的是,宗樊竟會在強(qiáng)弩之末頂著群臣重壓誅連多人,而后將秋闈提前,神策軍改革亦在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
寧知微午間小憩,時隔多月,再次想起了老太傅溘逝前夜的那番話。
殷殷囑托,于國于家,皆是不舍。
他曾為帝師,對兒孫的教導(dǎo)自是不遺余力,只是寧父與寧知宏性子浮躁,并不適合在官場中浮沈,氏族的榮光便全挑在了寧知微的肩上。
“鳧兒莫哭,阿翁亦舍不得你,只是人活一世,總有窮竭時?!?
老太傅顫抖著手,粗糲的掌心輕輕撫過寧知微的臉頰,替她擦去眼角的熱淚,“朝官丁憂,斬蓑三年,不謀國政?!?
“鳧兒啊,阿翁不愿如此,你在朝中,正是羽翼伸展時,君上要大興神策軍,亦離不開你,不要為了我……”
老太傅心知自己的身體已是風(fēng)中秉燭,到了暮景殘光的時候。只是短短的一番話語,卻疲累得無法連貫下去,濁目中悵惘而失意。
他竭力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拍著寧知微因垂淚而輕顫不息的脊背。
“阿翁知你近日在替君上忙著神策軍的事,本不想在這樣的時候,給你增添煩憂,可阿翁大抵,撐不過今夜了,才遣人去衙邸召你回來。”
老太傅無力躺于榻上,滿腹話語爭先恐后要沖出喉嚨,曾經(jīng)精神矍鑠的模樣沒了蹤跡,鬢發(fā)盡染白霜,面容枯敗。
他的身體,已是風(fēng)中燭雨裏燈。
“阿翁虧欠你良多,沒能讓你按自己的意愿過這一生,如今還要把更重要的事情托付于你,鳧兒啊,心裏不要怨怪我?!?
寧知微聽著他話中濃濃的愧意,淚水忽而濕了眼眶,“阿翁,這就是我的意愿,您素來知我不愿養(yǎng)在深閨,被女紅所困,阿翁替我選的,就是我想走的路,即使艱難,亦會從一而終。”
老太傅久久無言,寧知微一番赤誠的肺腑之言使他不禁感觸,潸然淚下,萬般不舍幾乎要沖破胸腔如箭刺出。
“當(dāng)初你阿母生你時,白澤神獸抱祥云繞府,龍首羊身,三支彩羽覆于額角,闔府駐足仰觀,不到半個時辰便生下了你,那時阿翁便想,鳧兒是上天賜給寧家的禮物。”
人之將死,總是很容易被一些事物觸動,混沌不清的腦海中似乎多了個小小的齒輪,不急不徐地轉(zhuǎn)動著,帶著老太傅細(xì)數(shù)往日種種是非。
他曾受先帝所托,擔(dān)任已經(jīng)夭亡的儲君宗晏的第一席太傅。十年間,無時無刻不在為這個孩子的聰睿與明豁所折服。
甚至可以說,宗晏是他最得意的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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