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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1)(1 / 1)

第四十八章 (1)

接下來數日,陶秀珠著人探問林世卿的動靜,突聞那林老板身體抱恙,打點車馬,迅速北上回京;更奇的是,原本跟在他身后須臾不離的護衛漢子,居然和他同乘一駕馬車。林宅風傳,這位林老板跟鄭師爺不歡而散,正是由于勾搭上了這位近水樓臺的武者,甚而有人云,林老板一連多日都跟這漢子廝混于室,生意不理,宅事不問,日夜尋歡,兩廂纏綿。陶秀珠聞此,一口氣舒過。去了心病后,就跟戚寶花戮力同心,在農歷新年到來之前推出霜膏佳品“桂汁香”,一點一點招徠主顧。“陶一彩”門庭漸喧,進項日增。戚大海也終是辭去江都府捕快一職,在余懷縣找了份護院的生計,同時覓了個媒婆向陶秀珠提親。臘八節當日,兩人訂親,宴請親友。甘小少爺帶著賀禮,偕同喬泰登門道喜。一進陶宅就拉著喬泰四處展示。甘荃著一式寶藍新襖,特特用“桂汁香”將大雀斑遮住,小鳥依人一般偎在喬泰身畔,挎著喬泰的胳膊,明裏點頭微笑吃茶回禮,暗地裏朝陶獻玉擠眉弄眼,又拿一對狐媚招子不斷往秦漢秋身上瞟。陶獻玉把個葫蘆嘴歪撅著,撇到耳朵根,暗恨騷麻子賊性不改,借著機會就要去踩甘小少爺的新緞鞋。卻被陶秀珠一把扯住,悄聲道:“甘少爺那日可是救了你,你怎么一點不知道好歹?”小少爺氣極不得發作,便可勁地纏住秦漢秋,不教他得空去瞅小麻子。秦漢秋去哪他跟到哪,捏臀襲屌,掛在他相公臂上賣乖,不在話下。秦漢秋給纏得七手八腳,一時不耐,干脆將人拖進裏院狠肏了一通,小少爺這才老實下來。

祥鶴樓一鬧后至大年三十,是陶獻玉手指養傷的時節。他仗著自家敢于挑戰林世卿,并且大獲全勝,凱旋而歸(他這么向小親隨們吹噓),很是得意洋洋。每日以陶家功臣自居,那只破了道小口的手指,則是他的榮譽牌匾。回到陶府后,無論走到哪兒,小少爺都將纏了紗布的指頭高高豎著,生怕別人瞧不見。他最喜歡被問上一句,“喲,少爺,這是怎回事呢?”陶獻玉便鄭重其事地搖著那根傷指,將那日每個細節都夸大了一百倍之后,告訴對方自己的冒險經歷,自己的勇敢、機智和雄辯口才,以及林世卿的猥瑣、虛弱和不堪一擊。對方就會發出一聲長長的驚嘆,然后再深深地吸氣,陶獻玉便在這驚嘆和吸氣中飄然升天,云海遨游,不知今昔。他在陶秀珠面前,豎著傷指,在陶福陶壽陶白面前,豎著傷指,在三個小親隨面前,豎著傷指。往往他人還沒到跟前,一根胖手指先到了。偶爾見到何阿媽,小少爺先輕蔑地“哼咿”一聲,然后把嘴唇全部撇到右邊,踱著小方步,將手指舉國頭頂,仿若那是黑暗中引導迷途者前進的不滅的火把,跨著腳慢慢走過。而最重要的,是在秦漢秋面前占足便宜。

陶獻玉仗著秦漢秋在衙裏多看了鄭師爺一會子,每日先搖晃指頭,再舊罪重申,耍足了無賴。三頓飯,每頓必餵,不餵不吃;早上穿衣,晚上脫衣,因其“受傷不便”,都要秦漢秋幫他系紐扣,扯褲帶,還說“你明明最喜歡扯我褲帶!”甚而夜裏尿尿,都要推醒他相公,嬌聲道“尿尿哩!尿尿哩!”頭一次,秦漢秋叱他:“夜壺就在那邊,自己尿去!”小少爺便拖長了聲音訴苦,“你個臭捕快!我可是為了你才破了手指,挨人踢打,你連尿尿都不愿幫一幫哩!哼咿,我手指可疼,怎么把鳥兒掏出來噓噓?”不依地,在秦漢秋身上拱,嘴裏“哼咿哼咿”地。秦漢秋有火發不得,終是坐起來,扯著小少爺后領,把人提到馬桶上,褲子一扒,大喝,“快尿!”小少爺故意跟他對著干,偏偏慢慢往外噓尿,把著尿囊的力道,擠一擠,停一停,停一停,擠一擠。那水聲滴在桶裏,噓瀝瀝瀝,噓瀝瀝瀝瀝,恨得秦漢秋恨不得照著那肥屁股兩個巴掌上去。十來日下來,陶獻玉每日被人無微不至侍候著,胖臉蛋越發跟個大甜瓜也似,白裏透紅地,綴著圓眼和嘟嘟的紅嘴。秦漢秋火氣卻是越積越多。一日午間,小少爺午睡醒來,又要秦漢秋把尿,秦漢秋兀自不理。小少爺故伎重演,搖著纏了紗布的指頭,數落秦漢秋有心勾搭老姘頭。秦漢秋打斷他,似笑非笑道:“小鵪鶉,據聞,我在牢裏那段時間,你也不大安分,跟甘家少爺騷情,想著做小相公,還撩撥小柯子小伍子,是也不是?”陶獻玉頓時睡意全消,叫道:“沒有的事!”眨著圓眼,躲躲閃閃,開始往榻裏爬。秦漢秋又道:“我還估摸著,你那指頭一丁點劃破怎么始終不見好?那日我幫你包扎,不覺得是大問題……來,我再瞧瞧!”就要去抓小少爺的手指。陶獻玉連忙擺手,“不用瞧,不用瞧!”秦漢秋道:“一定要瞧!”跟上來捉他。小少爺害怕,一骨碌翻下床,撇著腿往外跑,“不用哩!不用哩!”秦漢秋就在后面追。小少爺更急了,蹈著短腿跟秦漢秋繞桌子閃躲,“咿”“咿”直叫,秦漢秋身高臂長,陶獻玉哪裏能逃得過?在簾子邊被秦漢秋逮著,一下扯掉纏繞的紗布,再抓住一看,嘿嘿,手指早好了!這胖小子為了全額福利,居然在傷好后還纏著紗布裝病號,博同情,享美福!秦漢秋立時氣不打一處來,拎著小少爺扔到榻上就要揍屁股!陶獻玉心知不妙,一頭撞進秦漢秋懷裏,死死按著他相公的手,“不打屁股!不打屁股!打屁股可疼的哩!”“我知錯,我知錯!別打我屁股!”秦漢秋吊眼揚聲,“呔!沒誠意!弄點真刀實槍的!”陶獻玉犯了傻,“啥叫真刀實槍?”秦漢秋又要去扯他褲子:“不懂?那還是打屁股!”小少爺慌忙攔道:“懂哩!懂哩!”抓耳撓腮,撅了嘴,想了又想,終是自己脫下褲子,剝出屁股蛋兒,裝模作樣地自己打了起來。嘴裏“啪!啪!啪!”地叫,叫一聲,道一句:“好疼!好疼!”其實呢,跟扇風似的,輕飄飄落在肉臀上,連個聲響也無。秦漢秋看了哈哈大笑,自家脫了褲兒,,扶著陶獻玉的臀,舉屌就頂……

這一茬就此揭過。又幾日,秦漢秋并戚大海到江都典屋,將之前自家住的屋子一賣,攜了銀兩回余懷。在江都逗留之際。二人又去秦如秋墳上鋤草燒紙,且順道打聽了那投案妓女的墳塋。原來那女子花名小桃,原姓李,名香珍。昔日舉家遭胡金昌陷害,流離失所,無以為繼。百般無奈,小桃被父母賣入行院,將得來的銀子供養幼子。小桃無法仇恨親人,只得將滿腔怨怒加諸中山狼胡金昌,每日強顏周旋,肚裏卻是伺機報覆,終于那日瞅準時機,鐵釘斷魂。秦戚聽此,感慨不已,特特尋到小桃墳上,禮盒信香、高燭紙馬,恭敬呈上,點燭燒紙,拜謁亡人。回到余懷縣,秦漢秋用典屋的幾文散銀,并強搶榮八獲來的紋銀,在北城根下置了座小院落,影壁粉墻,一樣不缺;又在左近靠近小歇水巷的街口上,盤下個小鋪面,做那野味熟肉的買賣,每日一早去早市上尋貨,得空就自己去林子裏捕殺,剝皮褪毛后,佐料烹制,按斤賣出。

陶獻玉聽聞有了自己的獨立小院兒,尥蹶子地往新屋跑,門裏門外,又蹦又跳,還在小柯子的幫助下,拿了大頂。陶秀珠很是滿意秦漢秋的舉動,借著將陶獻玉的用物搬去新屋的機會,又挑揀了兩個麻利阿媽,跟去侍候少爺,三個小親隨自是隨去不題。可惜新屋地方大,仍是有兩間空出來,秦漢秋就干脆賃了出去,每月收租,以作補貼。陶獻玉見了,纏著他相公,說要由他來收租,卻是存了搜刮余錢、中飽私囊的心思。每日裏無事,就扳著指頭計算離收租日還有多久,該怎樣催租。過來租住的皆是北城老實厚道的人家,一開始見了陶獻玉,還當這胖娃娃是秦漢秋的小兄弟,后來才明白,就是東家的小主婦!納罕可怪地,他們卻沒說什么,每日進進出出,都朝陶獻玉打招呼。小少爺真拿自己不當外人,沒事就跑到那兩家逛逛彎兒,遛遛腿兒,見了人家竈上燉的好菜,不聲不響地拈起一塊丟到嘴裏,然后在主人愕然的註視下,在抹布上揩揩手,面不改色地負著小手回到自家院兒。兩戶看出他的無賴和不好惹,每月不等小少爺上門,就主動找到小梅子,將月租交到好心腸的丫鬟手中,讓轉交東家的那一口。陶獻玉失去了炫耀身份、撩撥他人的機會,難過了半日。

元宵節那日,陶秀珠跟戚大海正式成親。三個月后,陶秀珠有了喜,戚寶花和戚大海姑侄兩個笑得嘴巴開咧,見人就發紅雞蛋。陶獻玉坐在陶宅軒廳裏,一邊吃著紅雞蛋,一邊拿眼去看陶秀珠的肚子。吃一口,看一眼,嚼一嚼,瞅一下。一個雞蛋下肚,小少爺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家肚子,鼓鼓的,胖胖的,卻是下不出蛋來。正胡思亂想,陶秀珠叫他:“獻玉,來。”小少爺嘟著嘴,挪到阿姊身邊,卻見阿姊讓他跟著,到內廳去。兩人進廳坐下,陶秀珠道:“獻玉,去年到今年,生了不少事,好歹都邁過了。如今你我也都成親,雖說你的親事我很是不愿,都是你人小鬼大,性子拗主意多,瞞著我跟了秦漢秋。之前我怕他跟你長不了,如今看來,倒也像回事。你有了屋子,他也做上生意。老實講,之前我對你疏于管教,跟你也不親,你跟了秦漢秋,我多少都有罪過……”陶獻玉擰了小眉毛,嘟嘴道:“阿姊怎么說起這話來?我跟阿秦過得好著哩!”“就是看你們過得好,我才放下心,嗯,不過,以后日子還長,我不能不為你著想。獻玉,你我終究一門血脈,今后呢,我自是盼你跟秦漢秋好好過,可萬一你們卯上勁,或不如意了,你別覺得心氣虛,喏,這裏的北院兒始終給你留著,你什么時候回來,都行,這兒是你娘家!”小少爺重重點頭,“阿姊莫擔心,那臭捕快不敢把我怎么樣哩!”陶秀珠又轉身取過一個紫檀木雕花小盒,放在陶獻玉面前,打開,道:“你當初成親,我沒給你嫁妝,現在補給你。這是翡翠大扳指,一對藍田玉如意……”小少爺滴溜溜睜著圓眼,勾著腦袋看著一盒珍寶奇物,包括兩錠喜人的金元寶!“阿姊,可漂亮哩!”小少爺嘴上讚,心裏卻是瞧見了一堆堆吃不完的香肉糕餅。陶秀珠將盒子蓋上,遞給獻玉,又道:“你好好收著,嗯,還有件事,你跟秦漢秋日后無子,是打算抱個養子,還是我過繼給你們一個?”陶獻玉正抱著小盒眉開眼笑,冷不丁聽了這句,不悅道:“我要兒子作甚?跟我搶吃的搶喝的?哼,惹我火起,不跟他干架批嘴巴子才怪哩!”陶秀珠不以為然,“有個兒子,將來好照顧你,你嫉妒你兒子作甚?”小少爺撅嘴不干,“不行!不行!我才是家裏頂可愛的一個,不能來個小娃娃,把我比下去!”截住陶秀珠的話頭,“阿姊莫再說,大不了我給秦漢秋又當兒子又做娘子,反正不許小娃娃進門!”走上前,摸一摸陶秀珠的肚子,道:“嗯,我就做個便宜舅舅好了!”陶秀珠斥他“又說渾話!”

小少爺話是這么話了,心病卻也擱下,當日回到自家院屋,不見秦漢秋,就急急忙忙帶著小柯子小梅子上秦漢秋的鋪子找人。一頭闖進去,秦漢秋正在割豬后腿,小少爺小陀螺似的撲過去,就要扯秦漢秋到后面說情話。秦漢秋頂愛陶獻玉肉滾滾心慌慌的小模樣,刀子一丟,讓小柯子幫看著生意,來到后堂,把小娘子抱上榻,笑道:“小鵪鶉想我了?”小少爺立即扭到他身上“哼唧”。秦漢秋揉他屁股問又有何事不順心,陶獻玉撅嘴埋頭,答說:“我今天去看阿姊了,阿姊懷著小娃子,肚子鼓鼓!”“然后呢?”小少爺嘴巴癟了又癟,“阿姊能生娃,我卻只能生粑粑!”秦漢秋哈哈大笑,托著他屁股道:“生粑粑也很好嘛!”正中小娘子下懷,小少爺咧嘴嘻笑。

一會兒之后,小柯子駕車,跟小梅子坐在前頭,秦漢秋陶獻玉兩個坐在馬車裏往家趕。仲春初夏之際,彎月纖秀,溫風如酒。車聲轔轔,一路往北城根駛去。風一蕩,送來木葉清香,繁花窸窣。小柯子剛在鋪子裏飽餐一頓烤豬蹄,飯飽起興,亮開嗓子唱道:“開大船!,嗨喲嗨喲──逢大浪!,嗨喲嗨喲──要小心!,嗨喲嗨喲──莫落水!,嗨喲嗨喲──”小梅子打拍子接道:“別驚慌!,嗨喲嗨喲──云會散!,嗨喲嗨喲──浪會平!,嗨喲嗨喲──定還鄉!,嗨喲嗨喲──”

全文完

☆、有關林老板的番外

洪亮頭一次見到林世卿的時候,就在想要是他的屌戳到林世卿后門裏去,狠肏上一通,林世卿會是個什么表情。當時他正在憑欄啜酒,下面就是京師十裏繁華地。洪亮兩指夾著酒杯,目光追隨著剛從一輛華蓋馬車上下來的男人。他之所以盯上了那個男人,是因為那人有一個挺翹的后臀;大多數人看人先看臉,洪亮是先瞧臀。那個人穿著一領松垂的毛藍葛袍,腰系玉帶,下車、發話、扯笑、轉身、邁步,身上的袍子松貼搖曳。貼上時,勾勒出男人兩個橢圓的臀線,相連處是弧度飽滿的兩彎;松開時,臀線令人遺憾地消失,留下引人遐思的平平袍面。男人跟同伴相諧,輕聲細語,微笑進樓。洪亮喉頭一動,一口酒吞下。他焦急地想再見到剛才那個男人,和他的那副臀。從外表上看,他是不動聲色的飲酒人,他的焦急全都顯現在他灼灼暗燃的眼中。所幸他并沒有等上太久,男人出現在對面酒樓的二樓,進了一間雅座。雅座飾著紗簾,白日裏全都束起,一二歌妓抱著琵琶欠身落座,笑臉迎著男人及其同伴。洪亮斟了酒,卻不急飲。兩眼一定,他細細瞧上對面雅座中著毛藍葛袍的那一位。

那個男人白面微須,眼睛不小,卻無甚神采。他微笑,說話,頷首,傾聽,動作都有點慢慢的,好像是天生如此,又好像是心不在焉。其余人也是一色的舉止徐緩,卻尚有大笑和高談的時候,只有那個毛藍的身影,始終矜持地微笑著,手上的一雙筷子,蜻蜓點水般掠過盤碟,再回到唇邊,淺嘗輒止。歌姬豎起琵琶,宛轉啟口。琵琶清越,臨街相聞。洪亮不再豪飲,將酒盅送到唇邊,一線酒水順道而下。器樂聲中,那個毛藍的身影愈發自斂,好一會兒,杯上停了箸,微微垂著頭,也不知是在聽曲,還是在發幽思。兩壺酒在洪亮下腹處起了勁,他感到胯下那物有些快意勃發的兆頭。最后盯了那個毛藍的光影一眼,旁邊走來一個酒保。洪亮叫住他,問道:“敢問對面那一屋都坐著何人?”酒保瞇眼一瞧,哂笑道:“敢情林府的人您也不認識?喏,那兒可不是林世卿林老板跟他的兩個中表兄弟么……”酒保報了中表兄弟的名兒,洪亮卻打斷他,道:“那個著藍衣的可就是林世卿?”“正是!”

一個月后,京師林府招護衛武師,月錢豐厚,吸引了遠近百來號人;經過輪番角逐,聘用其中武藝最精的十二人,其中為首的,就是那日獨坐憑欄、自斟自飲的洪亮。

林世卿頭一次見到洪亮,正是他跟京師夏宜樓的當紅小倌妙修情深意切的時節,也是他被妙修的另一個恩客──城裏金銀市的行董尹仲瞄上的當口。面對這一個情況,林世卿并不高興。妙修是不錯,但是倘若妙修后頭還跟來個老牛蛙尹仲,他就興致全無了。照說這也算是奇情一樁,當初他覺得妙修很可人,恰好那會兒他也得閑,便日三岔五上夏宜樓見妙修。常常都能碰見尹仲那張眼圈帶烏的酒色面孔跟妙修親嘴呷舌。他便從頭到腳生起一股子厭惡,再不看第二眼,轉身就走,老鴇在后頭攆著喊“林老板,還有別人呢,您不瞧瞧?”他連頭也不回。尹仲是什么樣人呢?不過水田裏剛撈上來的老牛蛙,披一件綾羅袍子,勉強算個人樣罷了。林世卿自重身份,對這個脫了衣冠便一身橫肉的半匪半民的尹老板不屑一顧。之后每每派人打問尹老板不在,才肯上夏宜樓見妙修。那妙修也是個精的,兩個老板一比量,不論相貌、出身、舉止、氣度,林世卿都完勝尹仲。于是妙修便打點起十二分精神,裝扮起來,見了林世卿,或溫順、或嬌俏、或浪蕩、或羞澀,以一做百,花樣迭出。林世卿跟他在床第間廝磨了幾回,滋味卻是不壞,唯一咽不下的,就是他一想起那個姓尹的老牛蛙,也跟這弱質纖纖的妙修在榻上翻云覆雨,他便頓時意興闌珊,一個指頭都懶得抬起。每當這時節,妙修都只好自己“跨小凳兒”,騎在林世卿股上做個狂蜂浪蝶,顛簸不已。如此這般,數次下來,林世卿興味漸漸淡了,就想丟手。然而妙修卻不依,瞅個林世卿在茶樓裏歇憩的時機,賄賂了老鴇自個兒跑出來,尋到林世卿,軟軟跪在林老板腳邊,梨花帶雨地,講落自家辛苦,不堪遭遇。講落的目的,就是想讓林世卿出資贖他,他愿做牛做馬地服侍林老板……

這番說辭林世卿聽得太多;事實上,他府裏用金銀贖出來的小倌,已經不下五六個。年紀小的,仍留在身邊,端茶遞水地,充個小廝;年紀大的,到歲數便給些資財,要么配個同樣年歲大的丫鬟給他,要么遣他出府另謀出路。當然也有特別能干,不愿討丫鬟,也不愿自謀出路的,就以家丁的身份留下。不過至今還沒人想不要銀子一直做家丁的。如今林府裏頭,就有一個前一年贖出來的小倌,花名不給叫了,進府后得個名兒叫作東樓的,正給林世卿做小廝。

那妙修就抱了林世卿的腳,嗚嗚咽咽地,不肯離去。林世卿正想得體地將人遣回去,那邊就走來個礙眼的貨。不是別人,正是那金銀市的尹仲。

且說這尹老板也是個風月惡鬼般的人物,只要給他個窟窿,就能搗騰起來,管你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京師裏的行首班頭、娼妓小倌,眼睛看著他荷包裏的銀子,心裏厭著這個牛蛙般的恩客。屁股勉強扭上幾扭,不過敷衍敷衍,眼一閉想象是林老板那般人物在自己身上。尹仲肚裏知曉自家不受待見,卻仗著金銀撐腰,每每發了狠般折騰身下的男女,不乏邪勁上來,拿個兒臂粗的玉勢往人下面捅的。一邊捅一邊還胡言亂語:“叫啊,叫啊!叫的好再加一百兩!個欠肏的,敢嫌我!還不是叉開腿來被我捅得稀爛!還不許哭!給我笑!”行院裏的人,包括老鴇在內,都頂恨他;就連生意上的伙伴,見了他也斜了眼角。林世卿聽聞尹仲的作風,眼皮都懶得撩,跟同行的人道:“一個人不論如何,表面上的工夫也做得像個樣,拿捏有度,進退得體,哪有撒著性子滿場尥蹶子的?”也不指名道姓,聽的人卻都明白,這說的正是那把人當牲口使喚的尹老板。后來不知什么人舌頭伸得長,添油加醋地,把話道給尹仲,那尹老板臉上笑哈哈地含混過去,肚裏卻將那一干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老爺們恨上了。尹仲自己生在京城郊外的一間漏風的破屋裏,打小只知道惡狗似的往嘴裏扒落吃的,之后也只知道惡狗似的往上爬,用金銀綢緞來抵擋從小到大經受的白眼和唾棄。他自是知曉那些世家老爺們瞧他不起,本來這話也不過毛毛雨一滴,落在身上抖一下就掉了,根本不值一提。可是說這話的人是林世卿,尹老板就惦記上了。林世卿是誰人?就是每次他去肏妙修那個賣屁股的小騷貨時,偶爾撞見卻正眼不看他就抬著下頜離去的林府二爺。林府世代公卿,前年老太爺去世,留下兩位公子,長子林艾卿官居御史大夫,次子林世卿為當方巨賈。沒見林老板之前,尹仲只當這個林府二爺不過黃牙凸肚、跟自家差不離的奸商一個,等在夏宜樓見了才一邊自慚形穢一邊邪念陡升。每次遇見林世卿,瞄著他白面修身,隱隱翹臀,他都可勁地把妙修往身體裏按,望著林世卿遠去的傲然背影,他變本加厲地折騰妙修,直當身下的人是那個林府二當家──叫你看不起老子!叫你看不起老子!

漸漸地,把妙修當林世卿操弄已經滿足不了尹老板的色膽虐欲,他開始頻繁出入林世卿會去的地方。都是些輕聲細語、慢慢悠悠,連歌妓舞姬都粉黛薄施、笑不露齒的累人地兒!那裏邊,掌柜的直著腰板兒,頂著張謙和卻絕不巴結的臉,跟你慢條斯理的說話,仿佛他根本不在乎你上不上那兒使銀子;那裏的菜傭酒保,也一個個說話走路慢半拍兒,輕手輕腳,到那裏的熟客居多,見了面兒只是淡淡一笑,“您來了!”就不再多言。那些呷玩歌妓的,帶著粉頭前來的,更不過是安安靜靜聽曲,至多兩人挨著坐,握著手撫一撫,在臉蛋上輕輕一啄,然后相視而笑,不像是喝花酒,倒像是才子佳人舉案齊眉……處在這個氛圍裏,尹仲難受極了,他親眼看見那林世卿也是如何淺笑私語、靜靜啜酒、跟粉頭對坐談天,然后施施然離去。尹老板瞧著林老板不夸張不做作的端莊矜持,風姿美儀,嗓眼裏冒了火,胯間的大蚯蚓腫脹成小蟒蛇,硬硬的一坨。此后,他隔三差五往林府投拜帖,卻每每被擋回,不是這生意二爺沒興趣,就是那件事不歸二爺,讓去找別人。把個尹仲恨得翹起小蟒蛇,誓要將林世卿的屁眼捅上一捅!

這日他逮到林世卿一人獨坐茶樓,忍不住前來搭訕,卻意外地看見妙修也在場,給他找到個起話頭的好因由。只見尹老板油臉一擺,叫道:“好你個妙修小騷貨,跟我說沒工夫,卻在這個勾漢子!上次我可把你屁眼肏出了血,都沒擋住你的騷眼兒!呔,瞧我回頭怎么整治你!”就要伸手去拉妙修,齜牙一笑,“我可專門叫人訂制了個腿一般粗的木頭屌,再日定叫你嘗一嘗滋味!”話是對妙修說,一對突眼卻盯著林世卿不放,凸的狠了,恨不得彈出眼眶去舔上一口!

妙修簡直恨死這個腌臜厭物,被這話一嚇,是真的痛哭失聲,“林老板!林老板!”死死抱著林世卿的腿不放。尹仲就等著他把林世卿扯進來,他一手摸到了妙修屁股上,沖林世卿笑道:“林老板,久仰!我真愛煞了這個小騷貨,想回去好好弄上一弄,您可得有成人之美──”一雙手,明明摸的是妙修的屁股,卻滑到了林世卿的腿上,暗暗一捏。

林世卿自始至終捧著茶盅沒打話,垂著眼瞼,仿佛什么也沒聽見,直至尹仲一對鬼手沖他腿上一捏,林世卿忽地立起,茶盅脫手摔了下去,正正砸在尹老板腦袋上!這邊還沒完,他又飛起一腳,往尹仲心窩子踹過去!尹老板沒個防備,頭上一熱,心口一疼,四仰八叉地就飛倒在地,半天不起。林世卿臉上仍無多少波瀾,伸手攙起嚇傻了的妙修,問他,“贖你要多少兩銀子?”聲音平平,沒有絲毫起伏。妙修沒回過神,望著蛤蟆一般倒在地的尹仲發楞,“啊”了一聲,道“怕要一千兩。”頓一頓,才乍驚乍喜地,歡叫:“林,林老板……”鼻子一酸,軟軟靠在林世卿身上。不知是不是做給尹仲看,林世卿極為體貼地摟了妙修的腰,道:“走吧,我現在就去把你贖出來。”攜著妙修的手,一對璧人似的走了出去。把個尹仲嫉恨攻心,色火沖腹,只想兩個人一起綁了來,日肏夜練,干虐不休!

當時,茶樓裏的人雖不多,卻足夠把起因經過結果瞧個仔細,然后當個談資,說與別人聽。數日后,京城裏一小半人都知道尹老板的心事和丑行:尹仲看上了林老板,調戲不成,卻挨了一杯一腳!而也有人因禍得福,那便是妙修。林老板好風度,當日就撒了一千兩紋銀給夏宜樓的老鴇,妙修則在樓內眾人的欣羨目光中,跟林世卿分乘兩頂遮簾小較,給抬進了林府。從此,夏宜樓再沒了當紅小倌妙修,而林府裏多了個名叫夕陽的小廝。

林府上下,本來對贖個小倌粉頭回來習以為常。偶有言語譏刺,也適可而止,因這些人都是得了老爺歡心才進來的,回頭被人告狀給老爺知道,雖然老爺不是個苛虐下人的,扣了月錢事小,到底也讓老爺不高興,心裏有看法。至于林世卿的兩位夫人,一個是刑部馬主管的么女,閨名叫玉娟的,一個是京師米行大董潘睿的三女,小號稱作月芳的;兩人本來也沒將新進府的夕陽放在心上,每日照舊做做畫兒,打問內宅舉止,裁斷糾紛是非,再跟對街林大爺府上的三位夫人走動走動,摸摸麻雀牌,念念親眷經,本沒機會得知這事的詳細備裏。不巧二夫人月芳的娘家,既做米市生意,就少不得跟尹仲熟稔一二,那一日月芳的大哥,恰恰進了同一家茶樓,跟并肩而出林世卿妙修打了個照面。見到妹婿跟小倌在一塊兒,潘家大爺渾沒在心,照直往樓裏邁腿,然后就看見倒地的尹仲跟碎了的茶盅。旁邊也沒人來拉他一把,珠簾叮咚的雅座裏,一雙雙偷窺的眼,配著掩笑的手,切切查查。潘大少爺也煩尹仲,做個沒瞧見,飛快拐進一個雅座,見著相約的人,問外面何事。同伴知道林世卿是他妹婿,斟酌著措辭,把話說了,把潘家大公子驚住片刻。這潘大公子回去后,也斟酌了半日措辭,才擇個林世卿不在府的機會,上門瞧看妹妹,把這事兒做個笑話說了。

且說二夫人月芳聽了,本也想笑一笑,卻肚裏犯嘔,怎么也捺不下。她打斷大哥的話,道:“那姓尹的什么來頭,做出這種事,還不叫人教訓一番?”潘大公子忙道:“一個爛泥裏爬上來的渾人罷了,哪裏值得我們算計?”月芳躁道:“不算計,那以后還不知怎么纏上來?合著叫滿城的人看笑話!”潘家大哥就道:“三妹,你莫小看妹婿,他自有主意,你莫多上心!尹仲癩蛤蟆一只,早晚被打回原形,回他的破泥塘裏!”二夫人月芳卻想來想去不是滋味,等大哥走后,就期期艾艾地,跟大夫人玉娟說了。大夫人玉娟,管家閨秀出身,聽聞后更是玉手掩口,秀眉緊蹙,“妹妹,你,你怎么說起這般腌臜的事?好不嘔心人!”月芳道:“可不是!所以才來跟姐姐你講一講散散心!”玉娟道:“相公遇上這事,我嘔心還來不及,怎的能散心?”月芳便道:“依我還是將當時那個小倌,就是最近收進府的那個叫夕陽的,喚來問問,看那個尹仲到底什么角色!”大夫人玉娟又蹙眉,“這好嗎?萬一相公怪罪,說我們饒舌……”月芳道:“我們關心相公,有什么怪罪?”于是便差人把夕陽叫來。

夕陽自是個有眼色的,兩位夫人不可得罪不說,還得打點起十二分乖巧謹慎,問一答一,不說滿話,七真三假,保全自身。他早就收起以前在夏宜樓的那套裝扮舉止,直直侍候在一旁,垂首答話。他看出兩位夫人緊張那日尹仲的丑行,合著自家恨意,便一意將矛頭往尹仲身上指,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廟會描繪尹仲真把林世卿怎么了,只是囁嚅“小的也奇怪尹老板怎么摸著摸著就往前湊了……老爺就忽得站起,摔杯子飛踢了……”話說的朦朧,留下余地讓玉娟和月芳忐忑地想象,愈想象愈不安,愈不安愈嘔心,晚上見了相公林世卿的面,不敢流露出這不安和嘔心,只拿個眼角偷偷看相公神色。林世卿卻是一如往常,舉手投足,端莊悅目。倒是一邊侍候的夕陽肚裏嘀咕:老爺這模樣,也算是別有勾人態,怪不得尹老板流著哈喇子……

林世卿料不到府裏家眷如此心思,他那日遭尹仲暗中手腳,別的沒琢磨,倒是憂起自家安危,若是什么江湖刺客要他性命,刀劍過來的,豈不一命嗚呼?林世卿講究風度,卻忽略手段,生意上頭頗為狠辣,明裏暗裏地,想著一家獨大,不給他人留余糧。因著尹仲一事,他想找個護衛親隨,多給些月錢,關鍵時刻好替他擋一擋奪命刀劍,平時么,也可以擋一擋尹仲那般人的狗爪。林世卿倒沒將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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