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晃數(shù)周，接下來的日子，對阿加佩來說就像做夢。

十九年來，“自由”從未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鮮活、沈重，極有分量地墜落在他的生活裏。

沒有哪個奴隸主再能命令他、鞭笞他，似乎也沒有人再能越過杰拉德操縱他的意志。因此，重獲“自由”之后，他最先感到的就是迷惘，平坦的曠野上一望無際，那么，他究竟該朝哪個方向邁步呢？

他內(nèi)心仍然保持著戒備，可這種困惑和茫然，卻叫他不由自主地貼近杰拉德。自由人是怎樣生活，怎樣言談行動，怎樣應(yīng)對歡樂和悲傷？他吃力地吸收，模仿杰拉德，只是不知道自己這種舉止，是否算作拙劣的照貓畫虎。

杰拉德有趣地旁觀著這一幕，他樂得欣賞這覆雜游戲的一環(huán)，但令他驚喜又不滿的是，阿加佩一直不曾屈服。這個出身微賤的奴隸，居然頑強地扛過了糖衣炮彈的誘惑。他提防著溫情的陷阱，仿佛一只受過拋棄和踢打的野狗，從此對每個人伸來的手都懷了警惕之心。對待自由的誘惑，他將信將疑，對待華服美食的賄賂，他亦抱有一種“租借”的心理。

阿加佩清醒地認知著一切，他打心眼裏清楚，外人的贈予早晚有收回去的一天，在這座島上，沒有人是真實可靠的。

帶著振奮的笑容，杰拉德決心加大籌碼。

這一天，盛大的宴會在白塔召開。

這酒會數(shù)年才能舉行一次，前來參與的成員，唯有島上的大奴隸主，以及各國的海上豪強、總督權(quán)貴、王室使者，甚至一些小國與中立公國的統(tǒng)治者。世界的財富經(jīng)由大海流通，洋流間的航道，即為大海的血管。正是如此，這些位高權(quán)重的富豪爵爺，通過一個又一個的聚會、酒宴，通過利益與鮮血的置換，緩緩攥住了全世界的命脈。

在別處，人們大可以說，統(tǒng)治者的活動影響著世界的進程，皇帝與教皇的意志決定了國與國之間的政策；但是在這裏，摩鹿加才是一切勢力背后的大山，香料發(fā)源之地，衡量著世俗王權(quán)，以及教權(quán)的重量。

畢竟，在香料浪潮最夸張、最狂熱的時期，神甫們要瞇起眼睛，用神圣的鑷子一粒粒地數(shù)出白胡椒，作為涂抹十字架的裝飾；一盎司黃金，也只能換回0.8盎司的純凈肉豆蔻。

“把你一個人留在房間，我不放心。”杰拉德關(guān)切地說，“親愛的朋友，你就跟在我身后吧，可以嗎？”

阿加佩心中忐忑，還是點頭答應(yīng)。酒宴中賓客如云，衣香鬢影，那空氣中彌漫的香水浪潮，珠寶與昂貴絲料摩擦的琳瑯簌簌之聲，水晶酒杯輕輕碰撞的清脆之聲，還有人們熱烈且小聲的耳語，折扇開合的劈啪聲……所有的所有，全像一支齊聲奏響的樂隊，一股腦地朝阿加佩擁堵過來了。

阿加佩的身體緊張得發(fā)抖，他不敢開口，當然，眼下的場合，也絕不用讓他說話。杰拉德步入金碧輝煌的大廳，這裏便陡然成了他的王國。他昂首闊步，猶如逡巡領(lǐng)土的雄獅，矜貴地搖晃著黃金的鬃毛。幾乎是瞬時間，權(quán)貴的男男女女就裏外三層地包圍了他，自發(fā)在他周圍組成了一個小小的朝廷。

“斯科特先生！”一位公國的使者高聲道，“關(guān)于我們上次的議題，誠如您所說……”

“使臣先生，”杰拉德親密地說，“什么話題如此重要，還能不讓我鉆空舉起手裏的酒杯，好向您與您的國王致敬？誠如我所說，丁香的生長總有盡頭，肉豆蔻的芬芳也不是恒久存在的，您的國王需要如此巨大的供應(yīng)，除了享樂與戰(zhàn)爭，我竟想不出第三個恰當?shù)睦碛伞０Γ灰f虔誠地供奉天父，這個借口就連宣稱它的人都不會相信。就讓我們留著長矛和劍吧，去到藝術(shù)家和釀酒師那裏尋求快樂，摩鹿加是永久和平的代言者，我們從不為殺戮背書。”

他和顏悅色地說完這些話，就失去了興致，將果斷的目光瞥向其他人，任由使者被其他人排擠出去。

“歡迎您的芳駕賞光，萊狄亞夫人！”杰拉德微笑著恭維，“難道這裏不是人間的土地，竟換了奧林匹斯的天國不成！您的丈夫如何了？貴為一國的大公，也終有力不從心的時刻，真是令人唏噓啊。”

萊狄亞夫人手握折扇，為他的話語笑得花枝亂顫：“您的承諾，總是最有分量的，杰拉德先生！這可不是我一人所說。”

杰拉德謙和地說：“能親眼見證一位女大公的崛起，是我的十足十的榮幸，夫人，畢竟，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或許是胡椒的香氣使您的丈夫昏了頭，他對新教徒的庇護縱容，已經(jīng)到了讓人咋舌的地步，宗教真能如此徹底地拯救一個人的心靈嗎？還是說，大公是在為他放縱的青年時期做補償呢？無論如何，我們得理解他，皈依者總是最狂熱的，而這種狂熱，也是最能激起其他人的不滿和憤怒的。總之，夫人，我祝你大獲全勝，也希望我們之間的合作得以順利進行。”

“斯科特大人！這次我?guī)砹藝醯氖种I，陛下說……”

“皮埃爾船長、爵爺，歡迎您的大駕光臨。”杰拉德轉(zhuǎn)過臉，“怎么，西班牙國王的手諭！誠然，您聽從于一位國王的命令，是公海上橫行的強人，其他船隊的噩夢，可摩鹿加呢，我得說，摩鹿加存在的時間，要比您的國王更加長久，而我，也只是一位身份低微的香料販子罷了。小香料販子能做成什么事啊？論起海上的戰(zhàn)爭，論起火炮、槍械與流血的事件，您這位行家可比我熟練多了。王室金燦燦的權(quán)力離我太遠，俗世的樂趣卻是我心心念念追求的。船長，試問在自由世界，即便是十位國王的手諭，哪怕他把沈重的權(quán)杖橫在我面前，又能對我這個自由人造成什么損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