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hirteen

爸爸所說的‘生命因此變得廉價，死亡也會隨之貶值’，指的是什么呢？

“確實，這世上根本沒有永恒不變的事物，假如一個人的生命過于悠久，遠離死亡，自然很容易輕賤他人的生命，變得非常傲慢。”

“是嗎？你是這么想的嗎？實際上的結(jié)果要更可怕哦。這種意識上傳技術(shù)并不會破壞原裝大腦。你可以設(shè)想一下你們委員會工作效率位列前十的都有誰，然后再設(shè)想，你們委員會能夠以極低的成本覆制這些珍貴成員的意識會怎么樣。打個比方，如果雇主每年只需要花十塊錢的維護成本，就能讓一個上傳的意識為其工作，那他為什么還要雇傭你，付你每年超過三十萬的薪水？”

我一時語塞，只得說：“我搞不懂這種能夠上傳的意識和以前存在于機械硬盤裏的那些ai有什么區(qū)別。”

“本來就沒有任何區(qū)別，全都是電波產(chǎn)生的一種擬合。當初機械叛亂時的那些人工智能既不恨我們，也不愛我們，只是想要用我們身上的一些原子做一些事情。”

“比如？”

“比如一個給工廠流水線配備的人工智能設(shè)定的終極目標是盡可能地制造回形針，當它發(fā)展為超級智能后，它就可能尋找各種方式將絕大多數(shù)事物都變成回形針，假如它不認為這種行為是在傷害人類，那么它就會致力于把所有人類也變成一種回形針。”

這可真可怕。

“超人類的人工智能在擁有自我意識后也不能擺脫這種類似于終極目標的束縛嗎？”

“人類也從未擺脫過這種束縛啊。一生只做一件事。你不覺得很像是我們?nèi)祟惓Ｕf的使命感嗎？很多人生來就會莫名其妙迷上一樣?xùn)|西，仿佛他的出生就是為此而存在一樣。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對此深有體會。”

那也太使命感過頭了吧？不過，爸爸也有迷上的東西嗎？出生就是為此存在？那會是什么呢？真是讓人感到好奇。

但以我對爸爸的了解，這時候如果這么問了，他八成又是要蹬鼻子上臉，然后甩我一句‘跟你說了也沒什么意思，反正你也不懂’。糟糕，身體記憶涌上來了，哪怕我知道今時不同往日，還是不想有任何吃閉門羹，讓他嘚瑟的可能。

看他高興比我吃虧還難受。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知道了這種事也不見得和不知道有什么差別。他就是說他生來就是為了吹肥皂泡，我也非常信服——用民眾所賦予的力量，吹一個大大的肥皂泡，讓民眾們都沈浸在虛假且迷幻的夢裏——這是從政者的基本素養(yǎng)。

“這么說……你就是要讓這種技術(shù)重出江湖啰？”

“不。”爸爸再次否定我，“我一直都反對意識上傳。”

“那是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主張人類完全義體化嗎？”

“機械叛亂之前那會兒，人與機器人的差別就只是一個是鐵包肉，一個是肉包鐵，那時候的人可不像現(xiàn)在，從上到下，可是使勁兒逮自己身體糟蹋，什么義眼、蜘蛛腿、螳螂刀都往身上裝，什么黃金、水晶、木材都往身上嵌……突出一個花裏胡哨，光看外形，那時的機器人也許比人更像人。假如我們在鎮(zhèn)壓機械叛亂后，又將自己改成機器人，道理何在？”爸爸如此說道，“想要更好地反對，就要最大聲地支持。正是因為我是最支持人類完全義體化的人，所以我才能更好地掌握這個國家在人類完全義體化方面的進程。不然你以為大多數(shù)人只要有一個基礎(chǔ)神經(jīng)植入體就可以不必再額外裝別的義體，是誰的功勞？”

好棒棒，我爸真是好強啊，要不要我再鼓個掌？他以為我會這么說，這么做嗎？

爸爸腳步停下，我也停下，我不說話，他也不說，我們兩個人在遠離舞池的走廊旁邊并排站著，即使不點煙，也像是兩個無所事事的小混混，最后還是我忍不住說：“那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他們反對你的反對？要不要這么搞笑？”

“只是這樣倒也無所謂。意識上傳這項技術(shù)當初是我主持開發(fā)的，我說失敗了就是失敗了。不過是有些人大腦壽命快到了，比較著急，在你出生后不久，就又把這個項目丟給了我。畢竟失敗是成功之母嘛。我當時只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勉為其難接下來了。”

“反正之后只要一直說不知道意識是怎么形成的就行了是吧？”我不考慮爸爸輕輕一句‘失敗了就是失敗了’又是滅了多少人的口，只能如此揶揄他說。

“還原實驗從來就不需要知道為什么那樣的過程能夠得到那樣的結(jié)果，只有在沒有和結(jié)果達成一致的情況下，我們才會被動去思考沒有成功的理由。醫(yī)療兵團那邊干的很努力，丟棄之前所有的理論基礎(chǔ)，從零開始，從一片空白干到了三歲幼兒的意識，這給了他們不少希望，再不濟，還有那個羅伯特·納維利斯的例子在。把能形成機器人意識的程序註入到自己腦袋裏，在一定時間內(nèi)保持身為人類的意識品質(zhì)不下降，不失為一個暫時的選擇。”爸爸說到這兒，停了會兒，才繼續(xù)說，“我猜你在醫(yī)療兵團那邊搞到能夠形成機器人意識的程序后，轉(zhuǎn)頭就把它灌輸?shù)侥阕约耗X袋了吧？”

爸爸知道的可真多，八成是亞伯拉罕·本·雅各布說的，他是海軍醫(yī)療中將嘛，不過，他一定沒有和爸爸說他給我喝了帶霍亂病原體的印度紅茶的事。也不知道爸爸是否知道醫(yī)療兵團與望舒之間的事……我對此只是癟癟嘴，沒說話。

“正常情況下，機器人的意識是沒辦法註入到活人腦袋的。”爸爸這么說后，發(fā)現(xiàn)我仍沒回話，他重重嘆了一口氣，直到此時，他臉上才顯露出一點遠超三十歲的老態(tài)，那是精神上的疲憊，“你啊，總是這樣，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過去，就不能為你還活著的父母考慮一下嗎？”

我明白爸爸說話的重點不是現(xiàn)在，而是過去。

“你想說我的命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命嗎？”我在說這話時才終于與爸爸對視，他眼中的我是如此肆意妄為，蠻不講理。

我也知道我的所作所為按照正常的理解來說，確實是蠻不講理，甚至可以說是不知好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