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開我, 齊琛,你給我解開!”
蕭慕離的聲音被悶在了厚重的王帳之中,一點都沒能傳出去。云山大營中此時兵馬來往, 一片繁忙,唯有王帳附近被玄甲衛圍成了鐵桶,無人靠近。
大梁邊軍重新入主云山大營,正式宣告這片飽受摧殘欺凌的土地,歸家了。梁軍的戰旗在太陽之下高高聳立, 蕭堯站在高臺之上看著源源不斷如百川入海一般向這邊匯聚而來的大梁子民, 只覺心情激蕩,一身的累累傷痕都有了意義。
百姓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步伐沈重卻走的堅定。這云州的百姓啊, 藏身于深山密林餐風宿露, 上庸兵來掃蕩時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人,在大梁一柄軍旗的感召之下,宛如從天而降, 目之所及,幾乎望不到隊伍的盡頭。
營門口登記的地方突然爆發出一陣嚎啕大哭, 蕭堯側頭去看, 欣慰的笑了。這種場景在這些天發生了太多次, 那是曾經被打散的袍澤跨越了時光的重逢,或是不知生死的親人兄弟天命眷顧般的聚首,幸甚至哉。
一個黑袍人幾步登上了高臺,來到蕭堯身邊。蕭堯仿佛背后張了眼睛, 看都沒看就知道來人是誰,便問道:“想好了?此去王庭, 九死一生。”
黑袍人摘下痘帽, 露出狹長鳳眸, 自嘲道:“將軍還關心我的死活?”
蕭堯瞇了瞇眼睛,正色道:“項椋,陛下讓我給你帶句話,你的罪贖了,往后想去哪裏請自便。”
項椋無所謂地哦了一聲:“知道了,那我走了,上庸王庭再會。”說罷,他轉身就下了高臺。
走到一半,項椋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大聲道:“對了,去王庭有一條捷徑,我畫給你。”
蕭堯卻回身看了看王帳,笑說:“謝了。不過我已經知道那條路了,我有最好的向導。”
然而,向導本人此刻正困于方寸之間,被一根柔然的紅色綢布綁住了雙手,綢布的另一頭綁在了床頭,還打了個死結。
綁人的那個正優哉游哉地坐在床邊,手裏拿著一紙奏章仿佛看的仔細,但余光卻不住往蕭慕離身上瞥。
蕭慕離跪坐在床上,跟手上的紅綢較了半天勁,發現那死扣打的極好,比農戶裏捆豬的繩結還要結實,氣的重重砸了一下床上柔軟的被褥。
齊琛偷偷翹起了嘴角。
這偷笑的家伙被蕭慕離抓了個正著,她幾乎想一腳踹在這家伙的屁股上,怒道:“齊琛!你放開我!”
“可以,”齊琛放下手中道具,一臉無辜地面對著蕭慕離說:“等大軍出發了,自然會放了小娘子。”
北上襲擊王庭的計劃原本十分順利,可是一說到蕭慕離要隨軍北上做向導時,齊琛臉色就變了。
可是,這小瘋子當場什么也沒說,晚上也是一副溫柔小意的模樣,只等蕭慕離一覺睡醒準備出征了,才發現自己已經被綁了個結實。
大意了。
蕭慕離咬了咬后槽牙,氣鼓鼓地說:“你再不給我松開,我就喊人了!”
齊琛湊上去,咬著她的耳朵啞聲說:“喊吧,喊陛下把你綁在床上了,看看誰敢進來救你。”
蕭慕離被撩的指尖發麻,可同時心裏又氣急,一時不知道該是何種心情,咬牙切齒道:“齊琛,你混蛋!”
齊琛笑著雙手捧起蕭慕離的手,低頭將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低聲說:“是,我混蛋。阿離,我從來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然后齊琛抬頭,讓蕭慕離清晰地看清了他眼中閃動的瘋狂。他卑微又固執地呢喃:“可如果你喜歡,我以后就做一個正人君子,只要你別走。阿離,別再丟下我了,好不好啊?”
蕭慕離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她感覺自己掌心的傷口又麻又癢,連帶著自己的心口也又麻又癢。
王帳之外,集合的戰鼓已經敲響,大軍整裝。
蕭慕離生不起氣來了,因為她知道,她小殿下心裏的傷原來從未開始愈合,即便她已經回來了,那傷口依然鮮血淋漓,看著都疼。可是,她也做不了一只金絲雀,也不愿做一只金絲雀。金絲雀,配不上紫薇星的鋒芒。
蕭慕離紅了眼眶,抬起受傷的手,如同初見那日一般,輕輕覆蓋在了齊琛赤紅的眼眸上,然后側頭親吻了一下他的鬢角,溫柔地問:“小殿下,你還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在意我的么?”
齊琛心裏仿佛被一只小鼓槌,砰地敲擊了一下。
是啊,是從什么時候呢?是她在西屏山一柄長/槍平叛亂,還是在枉死的葉憐姑娘墓前的一諾千金?是風月樓中半步不退的文武斗,還是,漫天箭雨生死一瞬時綁在手腕上的一點星光余暉?
“齊琛,你愛的,是我困于床笫間的皮囊,還是縱馬天地間的靈魂呢?”蕭慕離溫柔的聲音,為齊琛在進退兩難的困苦黑暗中,投下了一束光。
齊琛粗重的喘息了幾下,然后突然反手死死抱住了蕭慕離的腰,鋒利的犬齒在女人白皙的脖頸間流連片刻,再惡狠狠地咬了下去。
這是他妥協前,所能獲得的最后一絲安慰。他懂了,只有放手,他才能獲得一個完整的、真實的蕭慕離。如果心裏的惶恐永遠無法磨滅,那就讓這一線血絲,死死纏繞著兩顆熱烈跳動的心臟,千裏同相依。
“狗脾氣。”蕭慕離在疼痛酥麻中滿足地喟嘆了一聲,她仰起頭將自己脆弱的咽喉獻祭于野獸的獠牙,不過她知道,她的骨血終將化作枷鎖,將之馴服。
旌旗獵獵,戰鼓擂擂,大軍齊發,劍指王庭。
大梁的精銳隊伍綿延數裏,一眼望不到頭。齊琛站在高臺之上,看著遠處那一襲紅衣越走越遠,在視野之中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可是,就在那人影即將翻過高山徹底不見時,女孩突然駐馬回頭,在山巔奮力揮了揮馬鞭,笑的恣意張揚。
齊琛也笑了,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艷色。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他其實什么也看不清,但也許,這就是心有靈犀。
南一上前一步為他加了一件披風,低聲道:“主子寬心,這次有侯爺在,大家一定都會平安歸來。”
齊琛笑了笑,望著湛藍的晴空宛如自言自語說:“端己說過,戰場瞬息萬變,沒有定數。不過,戰爭歸根結底拼的是國力,是民心。此戰,是近十年來我大梁第一次主動出擊,深入上庸腹地,希望這次,天命在我。”
這一次,命運真的眷顧了齊琛。
大梁軍隊一路勢如破竹,在草原縱橫馳騁,捷報頻傳。六日后,梁軍主力到達上庸的王庭,并與五萬西域兵會師,實現了對王庭的合圍。
王庭同督亢城的聯系,被徹底切斷。這上庸的龍興之地,百年來第一次陷入了敵國的天羅地網之中。
此時正值清晨,天邊一縷初陽撒向草原,粱軍肅穆無聲,逼視著上庸王庭延綿的營帳。
南十身后背著他哥的玄鐵長刀,大腿上纏著一圈圈繃帶,那是為了保護蕭慕離被流矢擦出的傷。不過大抵少年郎自有頑強的生命力,這寸許長的傷口在四五天后居然就已經長出了新肉。
此時他眼神亮的驚人,迫不及待地低聲問蕭慕離:“將軍,咱們什么時候沖進去?”
兩年前,上庸的鐵蹄馬踏京郊,有兩座默默無聞的墳塋因此受難,一對姐弟的死后安寧被驚擾了。在整個京城的尸山血海面前,這本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可總還是有人在意,有人要讓上庸人為此付出代價!
蕭慕離臉頰上帶著一點擦傷,除此之外倒是沒有什么大礙。她重新將馬韁繩在手中纏了兩圈,表情沈靜,絲毫沒有即將功成的喜悅。
“太安靜了。”蕭慕離沈聲說:“那裏面太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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