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林間 （第三天白天）

哈爾迪爾走得特別慢。出了城，走在長湖的湖堤上時，他慢慢地撕著紙片，撕成特別特別小的碎塊，一片一片地任由它們從指尖滑落，飄進湖裏。那滾燙的昆雅語的詩句，那親昵的稱呼，全都沈落在暗綠色的湖底，變成永遠掩藏的秘密。上了長湖邊的土路，神駒從哈爾迪爾的身后把嘴伸進他的胳膊與身體之間頂了一下。哈爾迪爾緩緩地撫摸它白色的鼻梁和臉頰，翻身上了馬。精通主人心情的神駒緩步而行。他們穿行在林間時，太陽已經升起，林木在土路上投下了搖曳斑駁的樹影。

就像末日之戰的精靈的營地裏搖曳的火把投下的斑駁的影子。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把他帶回了那個夜晚。

哈爾迪爾緊跟在那個美麗高挑的辛達精靈身后，數著他的腳步，和他同步地走著。哈爾迪爾細心地他錯開半個身體。一是為了看清前方的道路，確保他在往正確的目的地走去。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防止萬一他突然失去力量倒下時，自己可以馬上伸手扶住他。

他的腳步特別慢，幾近蹣跚。哈爾迪爾沒有催促他。從凱蘭崔爾夫人的營帳裏把他接出來的時候，就知道今日夫人施行了特別強大的魔法。只有這個程度的魔法才能制住這個特別倔強的年輕精靈。夫人把這項任務交代給他是出于對他特別的信任。此事要保持絕對的機密。他無論看到什么，絕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但他的手心裏捏了一把汗。一路上這個年輕精靈趔蹶了好幾次。魔法顯然已經影響了他的體力和平衡。哈爾迪爾想過直接扶著他走，但不知道如果旁人看到他被人扶著會不會起疑心，以至于破壞了夫人的要求。他只能隨時準備著，在這個年輕精靈即將跌倒的時候去扶住他。

從他現在的角度看不清年輕精靈的神情。這一路上他一言不發。只有他超長的鉑金色的柔滑的發稍，在夜風中時不時地飄到哈爾迪爾的手腕上。

終于他們到了聯軍主帥至高無上王吉爾加拉德的營帳前。今夜這裏沒有衛兵守衛。

在帳門前哈爾迪爾牽住了那個年輕精靈的戰袍衣袖，讓他停下來。哈爾迪爾從背后伸手到他前面，幫他解開外袍，從他的肩頭脫下。然后從他的腰帶上把他的長劍摘下。最后他蹲下身，從的靴筒旁把他的短刀拔走。他站起身時，意外地和那年輕精靈打了個照面。

他的神情平靜，幾乎木然。但是從他的眼神來看他顯然是清醒的，而且似乎已經預視到了即將發生的事情，只是身不由己。哈爾迪爾知道，由于魔法的控制，對方現在應該無法說話。但是在他們目光相接的一瞬間，他感覺隱隱聽見呼救的聲音。他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垂落到對方襯衣的領口上縫著的標識新近喪親的黑色絲帶上。

最后，哈爾迪爾嘆了一口氣，按照凱蘭崔爾夫人的關照，輕輕地把那美麗的年輕精靈推進帳門，從外面放下門簾。

他悄無聲息地慢慢地圍繞在至高無上王的營帳外巡邏，緊張地四下觀望著，生怕吉爾加拉德大王自己的衛兵會突然冒出來，雖然他相信，這件事情早已心照不宣地在凱蘭崔爾夫人和吉爾加拉德大王兩邊安排好了。

從營帳的縫隙裏，他可以窺見裏面發生的事情。如果他已經死去，靈魂在曼多斯的殿堂門口，被問到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在窺探，他只能老實地回答他是有意的。因為他心儀這個美麗的年輕辛達精靈已經很久了，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第一次接近對方會是在這樣一個場合。

這整個過程比他相像得要長很多，也周折很多。哈爾迪爾暗地裏期望魔法至少有麻醉的作用，使那年輕精靈不至于有太多肉體的痛苦。

營帳裏突然發起一陣騷動，他急忙繞到帳門口去看個究竟。猛然間，他和那鉑金色長發的年輕精靈又打了一個照面。魔法不是正在消散就是已經亂了氣息。對方的眼神只在他的臉上聚焦了一瞬間，便生硬地推開他，甩開一雙長腿往黑暗中跑去。

哈爾迪爾怕驚動別人，不敢在軍營中貿然飛跑。他跟到對方的營帳前，掀開門簾，只見那年輕精靈趴在行軍床上，他背上鋪滿著他柔順的鉑金色長發，發梢在顫抖著，使他像一只受傷的美麗的野獸。他不知道怎樣安慰對方才好。剛遲疑片刻，對方已經“唰”地沖到他面前，“噌”地一聲，短劍半截出鞘，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鉑金色的長發的發梢掃到了他的臉頰。

哈爾迪爾緩緩地把迭好的外袍和武器舉到對方面前。

哈爾迪爾已經不記得離開對方的營帳前，他究竟對自己說了什么威脅的話。想來總不外乎“如果你走漏半個字就叫你人頭落地”之類。這個威脅完全是多余的，因為他是凱蘭崔爾夫人的忠誠的戰士，凡是夫人交代的他絕不會違背。他只是如此地迷醉在對方的凝視中，那雙猛烈而迷離的藍眼睛，以至于其他的記憶都模糊了。

這么多年來，這雙眼睛始終時不時地縈繞在他的心頭。直到最近幾天，才和另一雙非常相似的藍眼睛重迭了起來。

他哀嘆了一聲，默默地在護腕的帶扣上刻下第七顆星。這是他唯一能留下的紀念。

人類的眼睛幾乎不能分辨精靈小道，因而這裏沒有其他行人。夏日正午的強烈日光下，樹頂蟬鳴是林中唯一打破寧靜的聲音。所以當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時，他停在了林間一塊稍微開闊的空地，在那裏下了馬。

萊格拉斯的馬跑得大汗淋漓，即使立在二十步開外，哈爾迪爾也能聽到那匹馬響亮粗糙的喘息聲。

哈爾迪爾難過地轉回頭，背對著對方。他已經答應過萊格拉斯盡量減少分別的痛苦。但是這并不只是為了減輕萊格拉斯一個人的痛苦。

“請不要跟著我，萊格拉斯殿下。”他大聲地說，“你屬于綠林，你的父親需要你。”

“我的父親？”萊格拉斯咬著牙說，“既然你提到我的父親，那么我問你，他為什么要我殺了你？”

哈爾迪爾慢慢地轉過身，目光深遠而寧靜。“你的父親？”他夢囈一般重覆了一遍，唇邊露出凄然一笑，“好吧，他的確是有理由殺了我。”

萊格拉斯的頭部好似被重重一擊。剛才在一路飛奔的時候他還始終心存僥幸，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個被驚嚇過度的年輕女子奔逸的想象力的結果。他在暈眩中穩住自己，“唰”地拈弓搭箭，指向了哈爾迪爾：“說，他為什么要殺了你？”

哈爾迪爾平靜而誠實地說：“對不起，殿下，我不能透露給任何人。”

萊格拉斯猶如萬箭穿心。他這才真正惶恐起來。他幾乎不敢相信，就在半天以前，他還信任這個蘿林的精靈到讓他進入自己的身體。而這個蘿林的精靈，現在看上去居然心安理得，一點也不害怕。他發狠地撂下弓箭，跳下馬，抽出長劍，走向哈爾迪爾說：“給我一個理由！看在我不得不殺死一個族人的份上！不要讓我背負不明不白的重擔。如果你擔心這會破壞你的誓言，你可以把它扔到一邊去。因為你就要死了！”

哈爾迪爾看上去仍然異常地平靜，但是他的眼睛裏泛起了深深的哀傷。“萊格拉斯！”他嘶聲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你這傲慢的蘿林精靈！告訴我真相！你為什么要來綠林？為什么這一切要發生？為什么？”

“對不起。。。”哈爾迪爾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凱蘭崔爾夫人警告過我。但是我向她保證我可以應付這一切。”

“不要和我講魔法！真相！我只要真相！”

“你要問真相嗎？”哈爾迪爾艱難地說，“好吧，讓我告訴你。我的心很久以前丟失了，我想在綠林把它找回來。哪怕這是沒有希望的貪戀，好歹了卻我自己的一個心愿。夫人警告我，我的心會再次丟失在綠林。她是對的。”他停頓了一下，強壓住胸中奔涌的情感，“萊格拉斯，我愛你。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但是你并沒有把每一句真話都說出來，不是嗎？” 萊格拉斯的劍尖向前，做好了沖刺的姿勢，“你反正到死也不講的話，就準備受死吧！”

哈爾迪爾緩緩地抽出長劍，擺出準備戰斗的姿勢。“對不起。。。” 他逼回讓他視線模糊的淚水，但是無法掩藏話音中深深的哀傷，“我的生命在于服務凱蘭崔爾夫人。在夫人不再需要我的服務之前，我不能讓人把它奪走。我不得不和你對戰，萊格拉斯。”

“你的生命----你的蘿林辛達戰士的生命----你自有高貴的使命，那為什么要奪走一個無辜的管家精靈的生命？”

哈爾迪爾吃驚地問：“萊格拉斯，你在說什么？”

“馬爾默！你殺了馬爾默？！為什么要殺死他？”

“天啊！馬爾默死了？”哈爾迪爾放下了長劍，“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

“你還有什么沒有告訴我？”

“我凌晨出門前向他道別的時候，還和他說過話。”

萊格拉斯的劍尖垂了下來。他逼迫自己收回感情的沖撞，集中精力到重要的事情上面來。“你和他說了什么？”他問道。

“我向他道別，還讓他把我的短刀轉交給你，留作紀念。”

“他說了什么？”

哈爾迪爾低頭想了想，說：“他說了些得體的告別的話，僅此而已。不過好像有什么事煩惱了他一個晚上。昨夜我從埃勒博帶回來給他的畫都還留在書桌上沒有收拾起來。”

“等等，什么？”萊格拉斯的手腕一軟，劍差點掉落在地上。他穩住手腕，腦筋急速地運轉著，拋出一系列問題：“你怎么會從埃勒博帶回來一幅畫？”

“我把女精靈們送回埃勒博，要來的時候，一個矮人衛兵交給我的。”

“那張畫是畫在什么上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