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信任or背叛（修）

七日之約到了。

拋卻了生來姓名的花農(nóng)跪趴下身，正在用墩布清洗低頭垂目的巨大水泥雕塑。

窸窸窣窣——

聽見身后動靜，她停下動作，把清潔工具扔在花土上，隨即提起裙擺跳下來，魂體飄落在打開土壤瓶的晏明灼面前。

“你來了。”說著，花農(nóng)在層迭裙擺裏摸出一筒羊皮紙卷，遞給晏明灼，“按照約定，我從記憶裏整理出了香水的古老配方與香料的秘密產(chǎn)地，作為感謝贈予你。”

“謝謝。”晏明灼說，“我不會將它交給盧比家族。”

貴婦人鬼魂咧開一個笑容，比先前要更柔和：“謝謝你的體諒，人類。”

盡管先前說任由晏明灼處理，倘若晏明灼要交給她的后人去換取財(cái)富或是其他什么，她無能為力，但能得到一個確切的承諾，總歸要令她寬慰許多。

說來很是好笑。

生前她因親手弒父而多疑防備，再也不敢信任他人，死后卻陰差陽錯重新感受到了“付出相信”這一舉動本身所承載的力量。

那份微緲的慰藉感，讓她日夜為悔恨噬咬無法解脫的沈重心口稍稍輕松一瞬，很快又恢覆了原本的堰塞。

“你來找我，不只是為了這張羊皮紙吧。”花農(nóng)揉了揉不太舒服的胸口，移開註意力，主動向晏明灼提起，“我還有什么事，能夠幫上你？”

晏明灼對她如今好說話的友善態(tài)度已經(jīng)頗為適應(yīng)。

他猜測奈娜爾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與當(dāng)初在地牢裏完成的隱藏任務(wù)有關(guān)，或許這就是隱藏任務(wù)的帶來的獎勵——

不會由神秘音直接給出，但會從一些潛在變量中體現(xiàn)出來。

如果當(dāng)初沒有發(fā)現(xiàn)無頭骷髏那條線索，無法獲得奈娜爾鬼魂的幫助，他在莊園裏的處境想必遠(yuǎn)比現(xiàn)在要艱難。

“我知道了一些事，這些事印證了許多我的猜測，但也帶來了新的疑問。”晏明灼說，“我需要進(jìn)一步捋清思路，好接下來確定……我要如何在十字路口前，根據(jù)客觀情況做出合適的選擇。”

“公爵大人聽了這話，會傷心吧。”花農(nóng)搖搖頭，“我以為你們正處于熱戀中，對戀人而言，這樣理性的考量未免太過冷酷了。”

晏明灼聞言一楞，他有些困惑地抿住干澀唇瓣，手舉起，又放下，指尖沒有拂過胸前吊墜，而是認(rèn)真地，慢慢地問出他的疑惑：“但是，分析情況對于解決問題來說，不是必要的手段嗎？只有擁有足夠多的信息，才能有針對性地制定出最合適的方案。”

“比如像你先前所說過的話，這座雕塑，附帶上了術(shù)士密斯利的力量——這個推論是錯誤的。”晏明灼瞧了眼還放在巨大雕塑腳趾頭上的水桶，“這座雕塑就是密斯利本人，而且，他還保存了意識沒有死去。”

花農(nóng)驚嚇得撫住胸口連連咳嗽：“什么？是主人把他變成這幅模樣的嗎！”

她順著晏明灼的視線扭過頭看見水桶，趕緊閃身過去把清潔工具拿下來連同墩布一起扔到遠(yuǎn)處，接著恭敬地拜了三拜。

“……我還沒說完，雖然他沒死去，但是他的意識隨身軀一同凝固在了水泥裏，只有伊恩才能將他喚醒。”晏明灼慢悠悠接上未盡的話。

也就是說，假設(shè)通過密斯利破解詛咒的這條路，無論是想喚醒他，還是要暴力毀壞掉雕塑，同樣繞不開伊恩的存在。

但伊恩不想喚醒密斯利。

他固執(zhí)地要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背叛者囚禁在懺悔雕塑中，折磨對方作為報(bào)覆。

被大喘氣嚇得要命的花農(nóng)聞言總算冷靜下來，站起身，幽幽道：“你說得沒錯，如果早知道這個消息，我不會選擇把水桶放在他的腳趾頭上。”

“不過，我要告訴你的重點(diǎn)不是這個。”她想了想，用自己當(dāng)例子，“你還記得在地牢裏，我的父親曾說過的那些話嗎？”

“他說他不恨我，他說，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須先付出什么……”

晏明灼自然記得，不僅因?yàn)樗挠洃浟Ω裢鈨?yōu)越，他還把旁觀到的“故事”記在了筆記本裏。

為了追逐野心而拋棄曾經(jīng)看似無用的東西，到頭來卻又為了那些被拋棄的東西而真心實(shí)意悔恨不已，這便是人性的不可捉摸所在。

“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為何我會落到如此地步，漸漸地，想明白了一些。”

花農(nóng)苦笑了一下，眼裏郁結(jié)著濃到無法化解的情緒：“得到與付出，從來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做出選擇的權(quán)衡天平。”

“從外界可以接收到無數(shù)令人眼花繚亂的信息作為砝碼，一時在天平這端加重，一時又在天平那端落下，要怎樣做，才能做出即使重新來過也不會后悔的選擇？”

“即使……重新來過也不會后悔的選擇。”晏明灼喃喃著重覆，“要怎樣，才能做到這樣的義無反顧？”

風(fēng)吹起他的鬢發(fā)，露出浸潤在迷惘中的純凈眉眼，無喜亦無怒，沒有陰暗揣測，亦不存紅塵雜念，只有如赤子般充滿了好奇的探知欲。

第一次見到晏明灼如此面目的花農(nóng)十分訝異，世上竟還會存在這樣奇特的人。

干凈得不像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像是異種。

她忽然明了幾分黑公爵會被一個人類所吸引心神的理由。

懸掛于頂，不染塵埃的皎皎明月，沒有人能夠抗拒讓它墜落人間，親手涂抹上絢爛色彩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