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酒菜已經備齊,待我們落座,仆人退出去將門緊緊閉合。屋裏除了我們五個,再無旁人。
席間他們聊得熱火朝天,既說少年往事,也說朝中政事,百無禁忌,一點兒也沒把我當外人。
除非點到我,問及我的看法,我沒有主動開過口,一邊豎起耳朵聽,一邊隨時為他們添茶倒酒。
現在這一桌上張廷玉品級最高,為從二品,其次是穆青,正三品,其他兩位均為正四品,我最低。
所以大家說完某個話題,都自覺看向張廷玉,等著他總結。
我能明顯感覺到,未來名相看待事物的角度和高度確實與其他三位不一樣。
譬如對于四爺不肯回京這件事,他的評價只有一個字:好。
方銘是個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他帶出來的徒弟也這樣),于是張廷玉耐著性子解釋了兩句。
“天子以仁孝治天下,違背孝道必有重罰,四爺守著清規戒律自囚一年,往后無人可就此事指摘一二,甚至可以作為天下人的楷模。”
大家點頭。
“皇子能干,上喜。過分能干,上憂。過猶不及,知退者智也。”
穆青淡淡道:“昨日上書房簽發了一張調令,福建巡撫許均調任兩廣總督。”
從巡撫到總督,職級由從二品升到正二品,職權則從二把手,升到了一把手,是一個質的飛躍。調令還未正式下發,這算是新鮮的第一手消息。
許均是四爺推薦的人,連我這個官場新人也明白,這次拔擢意味皇上對四爺的認可和嘉賞。
怪不得在大朝會上皇上不理會群臣對他的詆毀呢!
想來心裏對他應該是很滿意的。
這么一看,和反目相斗的八爺、十四爺相比,四爺隱退的這一年,明虧暗賺。
這心機,這耐性,這自律能力,還得是他啊!
等等。
張廷玉是雍正朝的名相(他父親是四爺的老師),方銘是巡視團的成員之一,我是他‘前女友’……一個桌上坐不下兩個派系。所以,穆青和苗希深應該也是四爺的人,起碼,傾向于他。
好嘛。
我知道穆青為什么提攜我了。
“衡臣,皇上看過那些折子了嗎?”穆青用眼神瞟了瞟我。
我瞬間明白過來,指的是參我的那些。
張廷玉溫吞冷淡地點了點頭。
“怎么說?”方銘緊跟著追問。
張廷玉卻沈默著搖了搖頭。
我心裏一沈。三人成虎,皇上本來就對我‘無牽無掛’有芥蒂,若交易所試行效果不好,恐怕所有黑鍋都是我的。
席上稍稍沈默下來。
之后苗希深拾起了別的話題,才重新熱烈起來。
離席時,穆青已經醉了,目光混沌、鼻頭兩腮通紅。
方銘指點我把他安全送回家。穆青沒有拒絕。
他家小廝扶他上了嬌,我在旁邊步行跟著。
“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只有自己最可靠。”隔著轎廂,穆青聲音穩如平常,語氣也很冷淡,全無半點醉意,和席上談笑風生的模樣判若兩人。
“你或許會納悶本官為何要提攜你,是不是因為你是誰的什么人?恰恰相反,那樣的身份只會讓人對你敬而遠之。君子以德行立世,才德兼備方配為官。你放棄捷徑,自力更生,自強不息,胸懷天下,不黨不群,才能卓絕,合乎圣人對君子的要求,才可與我等為伍。”
“如誠君子,雖有小過,亦不必言,何則?其平日之善者多也。你好自為之。回去吧。”
說完這句他就不讓我再送了。
目送小轎晃晃悠悠消失在暗夜裏,我輕輕舒出一口氣,嘴角漸漸翹起來。
是我狹隘了。
曾經的他們,因為圣人的理念極力詆毀我、反對我為官。現在,他們亦是因為心中的道義,認可我,與我相交。
雖然不該依賴別人的認可,但不得不說,這種承認,會給人來的極大的滿足感。
就在此刻,回到未來的執念一下子淡了。
我再一次和這個時代深深擁抱。
這混混濁世,依然有公道正義。千難萬難,我正憑自己改變這個世界。
也許這個空間的未來人不會知道我究竟改變了什么,但我自己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和季廣羽談起了飯桌上得到的這些消息,突發奇想道:“你說,我要不要收養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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