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也聽了，時辰也不早了，”赫連恒將琵琶遞給侍從，“也該回府了。”

宗錦抓起桌上的一串青提，就那么拎著，仰起頭咬下來最下頭幾顆，咀嚼著點頭：“……好，走。”

他那粗魯?shù)哪尤堑门赃吺虖亩级嗫戳藥籽郏者B恒并未出聲制止，好似對他這與相貌不符的行徑早已習(xí)慣，或者說默許。

二人剛從珠簾的遮擋后出來，一樓大堂的人便忍不住偷瞄。

小倌沒規(guī)矩地拎著青提走在赫連恒前面，一邊吃，一邊回頭像在說什么；他們整個軻州最有權(quán)勢的人卻未表現(xiàn)出半點不悅。他們就那么走出了煙翠樓，這才有男客嗤之以鼻，卻又將聲音壓得極低：“沒想到赫連恒也會這么沈迷美色，寵幸一個小倌……”

外頭天已經(jīng)黑透，娼街卻正是熱鬧時。

赫連恒的車馬都停在煙翠樓的門前，宗錦吃著提子道：“就這幾步路，還坐車……”

“避免麻煩罷了。”男人隨意說著，“你是想走回去？”

“不啊，我不回去。”宗錦說得輕描淡寫，邊說邊朝前走，一點沒有等著赫連恒發(fā)話的意思，“你自個兒回去。”

赫連恒略略抬起手，四個侍從便牽著車馬，隔了些距離跟在后面。

他二人走在娼街上，平民即便沒見過赫連恒的，也能從他身上的衣飾與不凡的氣質(zhì)猜出一二。周圍人的目光都在他們身上停留，那只小心謹慎又好奇地打量，看得宗錦渾身不痛快。他這才后知后覺赫連恒為何乘車出行，恐怕就是不喜這些目光。

“赫連恒，”宗錦偏過頭，看了看走在他身旁的男人，“我說我不回去，你別跟著我了。”

男人直接忽略掉最后半句，淡淡道：“你要去哪兒。”

“我約了人，”宗錦別扭地別開目光，又改口道，“我就想到處溜達，看看你這軻中長什么樣行不行？”

“你已經(jīng)在外面晃了整日，城中，城郊，鐘樓，這裏……軻中你幾乎看完。”

宗錦這話純粹是應(yīng)付赫連恒——他就是不想被赫連恒知道，他特意出來修那塊紅玉的事。況且那塊玉最后會被修成什么樣他都不知道，只知道不可能完好如初。

可對方這么一接話，他就來氣了：“你派人跟蹤我？我就說江意為什么突然出現(xiàn)……”

“為了避免你惹是生非。”

“……你可真行。”

“跟我回去。”

“不回去，你自己回去。”

“不回去你打算去哪裏。”

宗錦的提子吃得還剩幾顆，他雖然看似隨意走動，實則一直在往老李玉器鋪走。眼瞧那鋪子近在眼前，宗錦忽地拉過赫連恒的手，將那串禿得差不多的青提塞進赫連恒手裏：“老子去爬山行不行，去賞月行不行……我不會擅自離開你這裏，別成天派人跟著我，煩！”

宗錦說完扭頭就走，留赫連恒站在街口，看著手裏的青提無言以對。

眼瞧著小倌鉆進了拐角的店裏，赫連恒轉(zhuǎn)身對身后牽著車馬的侍從道：“不必跟著了。”再將那串提子也遞給了侍從。男人再接過韁繩，倏然上了馬，輕輕一夾馬腹，便驅(qū)使著馬朝宗錦進入的那家店鋪而去。

——

“老李，我來拿我的玉了。”宗錦推開半掩著的門，揚聲道。

裏面只點了幾盞油燈，白日裏那個不怎么討人喜歡的老李居然還在那個案臺前，好似一日沒有動彈過。聽見宗錦的聲音，他便拉開旁邊立柜的抽屜，將個褐紅的錦盒拿了出來。

宗錦連忙打開來看，忍不住驚嘆道：“厲害啊老李……”

他那包碎玉如今只剩繩結(jié)下掛著的那節(jié)圓弧，圓弧被打磨成扁長，兩角尖細，摸在手裏卻溫潤。但最令宗錦驚訝的，是整塊紅玉上細細雕刻出的水紋，好似一彎月倒映水中。上頭原本浸過水有些毛躁的繩結(jié)也被換了，換成了黑色的編繩，還有幾顆圓潤的紅玉珠串著，想必是剩余那些邊角料制成。

一天之內(nèi)能將碎玉改成如此模樣，二十兩銀子確實不貴。

借著油燈的光，宗錦翻來覆去地打量這塊新的玉佩，怎么看怎么喜歡。

結(jié)果老李道：“我要打烊了，你請吧。”

宗錦連忙將玉佩收起來，轉(zhuǎn)手將荷包拿出來直接甩在案臺上：“給你了，再有這檔子事我再來找你！”

——想來就是赫連恒，看到這玉也該滿意了，他就不欠赫連恒什么了。

如此想著，宗錦心情大好地往外走；他才踏出店門，就被攔在門口的馬猝不及防地嚇了一跳。

宗錦再抬頭，赫連恒騎在馬上。

“你……”“上來。”“不上不上！”“上來便坐著，不上來便如上次那般掛著，”赫連恒沈聲說，“你自己決定。”

這話倏地勾起宗錦的慘痛回憶，那次他像袋麥子似的被掛在馬背上，顛得他心肝脾胃腎都快裂了。他倒是很清楚，現(xiàn)在右手基本作廢的自己根本打不過赫連恒，若是赫連恒真要對他用強的，他反抗不了。

現(xiàn)下赫連恒的臉，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一點沒了方才彈琵琶時那種惹人心動。

小倌乖乖上了馬，別扭地坐在赫連恒身前：“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要去爬山么？”

“啊？”

回答宗錦的是一聲短促有力的“駕”，緊接著馬便飛奔，朝著西北方向而去。赫連恒的手在他身側(cè)，好似摟著他似的抓著韁繩，時不時抽動；馬便隨著男人的心意，在石板路上噠噠地跑。好在時辰已晚，街上已不如白日那般人多，赫連恒縱馬一路暢通無阻地跑向了北城門。

宗錦抓著馬的鬃毛穩(wěn)住身形，不由地想張嘴問問赫連恒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可馬跑得太快，他一張嘴便灌了滿嘴的風(fēng)，還裹挾著小砂礫。宗錦只好“呸！呸！”地吐掉，然后閉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