鈺夜真君想起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一問，說是尹千福在自己房裏，也沒看見出來。他想了想，自己親自去看了，敲了門卻無人應(yīng)，也有些擔(dān)心這孩子，一推門卻看見李潛像過冬一般包著大棉被背對著門坐著。

大約聽到動靜，那厚重得有些嚇人的棉被團子動了動，傳出來一句甕聲甕氣的“別吵我，煩著呢。”

鈺夜：“……像什么樣子！”

棉被團子抖了抖，以一種極其可笑的姿勢慢慢挪動著，才連人帶被子一起轉(zhuǎn)了過來。

鈺夜只看到棉被裏露出來的一張臉，發(fā)起來的白面饅頭，眼角和臉頰都浮腫起來，像是水裏泡久了，不由皺眉道：“你的臉怎么回事？”

尹千福懨懨的，低著眼沒精打采小聲道：“哭的。”

說來真是要不好意思下，他也是這么大一個人了，哭著哭著竟然哭睡了，醒來后只覺得眼睛都快瞎了，又澀又痛，差點睜不開，臉上也浮腫起來，樣子又難看，又可笑。

鈺夜一時語塞，想勸慰兩句，可看他那個不成器的樣子，又想先劈頭罵一通再說其他，忍了忍，才心平氣和道：“多大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哭的，也不害臊！”

他實在看尹千福這般不順眼，冷哼一聲，手指一動，那大棉被自己飛起來。

尹千福趕緊去抱浮起來的棉被，嚷道：“冷……”然而鈺夜真君鐵石心腸，說掀了他緊緊裹得棉被，就不會再還他。

尹千福吸吸鼻子，哭久了說話還是帶了鼻音，還是有些委屈的：“我都要死了，哭一下又有什么。”

“死什么死！我荻柳峰門下，想死也沒那么容易。”

尹千福沒什么精神應(yīng)了句“哦”，又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咕噥道：“不死也是藥渣子。”

不必想也知道又是半塵那個胡咧咧的，鈺夜實在是心煩他，不過這次若不是他通風(fēng)報信，只怕自己還留在西王宮，渾然不知噬天狡的事情。

尹千福的情況不好，金丹結(jié)成了七、八分，如今消也消不掉，也不能取出，只能任它自己凝結(jié)成型。

其實尹千福之前修為基礎(chǔ)不好，修行又不上心，白白浪費了好資質(zhì)，這凝玉精髓助他結(jié)丹，倒是件好事。不過這也要是無人覬覦那金丹的前提下。

一般的修行者，若金丹被毀被奪，不過是失了修為，性命總是無憂的，大不了重頭再修是了。福果凡胎卻不同，這因凝玉精髓之力而聚集了福果精華的金丹若失，立即魂銷身滅也不是不可能，僥幸留下命了，只怕連普通的凡人都不如，殘缺不全破破爛爛空架子一個。如此說來，說像藥渣也不過分。

其實于大多數(shù)修仙者而言，身體不過一個載體，修為越深越不要緊。而像草木器皿等物，因緣際會生出了靈識，乃至走上修仙之途，本體便是它們的死穴，一旦本體有失，便是僥幸不死，于修行上也是毀了，再不能進益的。尹千福壞就壞在他的根底是福果，福果所化的凡胎便是他的本體，哪裏都損傷不得。

尹千福把自己胡亂摸了一通，他是沒發(fā)覺自己和旁人有什么不同，一樣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血也是紅的，心口也是熱的會跳的，一樣會疼會哭能吃能睡，怎么他就不是人了呢？

他哭了一宿，是哭痛快了，卻鬧得頭痛全身難受的，所以也不是很有精神，不過比起昨日來人好了許多，能正視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實了：“那福果也真是，化成凡胎做什么，反正是要被吃掉的，果子被吃了還不曉得痛，要我現(xiàn)在來難受。”

一番亂七八糟不講理的話卻聽得鈺夜心頭一動，尹千福這話說得對，若還是原來的那枚福果，被吃了被用了自然不算什么，他就算不讚同西王作為也不會為一枚果子與西王翻臉。可福果成了人，魂魄神識一一俱全，喜怒哀樂鮮活靈動，那便也不再是一枚果子了。

說來仙山裏最為玄妙還是器物成靈，本是死物，時日久了，不知是因了什么因果，竟生出靈識，進而得窺天道，成了修仙者中的一員。依附本體而生的靈識，究竟因何而生？而當(dāng)離開本體，那靈識可否獨立存在，或是附體在他物上？這些事情在仙山一直爭論不休，對待尚未得道的器物之靈的態(tài)度也有分歧，有如西王這種還視作為物品可以肆意利用的，也有如鈺夜一般將其看做道友一視同仁的。

不過這些事情說了尹千福也不會懂，鈺夜只道：“你算是有造化有福緣的，莫要妄自菲薄。”

“什么福氣呀，我覺得我就是個倒霉蛋吧……果然名字錯了，不能叫千福。”說起來這個所謂的福氣，尹千福是有一肚子的抱怨。他還在娘肚子裏便有老者入他娘肚子裏托夢，說他是福星，出生后又有老和尚斷言他的福緣深厚。——好么，全是要吃他的妖怪搞的鬼！好日子沒過幾天，妖怪來了，他只怕撒腿跑，一路跑到神仙地盤了，還是倒霉，要被吃掉的。算起來哪裏有半點福氣可言？

從前那個懶李璽給他取的名字才對，就該叫潛，要好好藏起來，別叫那些壞蛋發(fā)現(xiàn)才對。不過，他才不姓李！

“說不定就是名字取壞了，我不叫尹千福了，真君你給我改了吧，叫尹潛。”尹千福哭得太狠，腦袋到現(xiàn)在都痛且昏著，想法也是一段一段捯飭亂跑，想起一出是一出，現(xiàn)在又急著改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