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晗猶豫了幾秒,俞肖川有在微信上問她:“在外面嗎,怎么沒接視頻?”她錯過了他的視頻電話,還沒回覆他。
“帶回來看看也好,大家都在。”
“多嚇人,大家都在。”
莫晗想象俞肖川被家裏人圍住的場景,荒誕到失真。她趕緊抹去這多余又恐怖的想象。有些事光是想想都不行。
“你爺爺生前一直念你的事情。”
方愛梅又在重覆這些話。莫晗沈默不應。電話裏有人喚方愛梅,問她白布放在何處,她答了位置,在舊衣櫥上方的兩個木箱子裏,滿滿兩箱,莫尚榮五十歲時就早早買來備好,放了快三十年了。莫晗曾經取過部分做衣服胚樣。
“還能用嗎?”
莫晗問方愛梅。
“肯定能用,布又放不壞,再說你爺爺買得都是好東西。”
那批布是早就倒閉的國營紡織廠做的東西,用料扎實,品質都優于如今一些棉麻布。莫尚榮曾大方地要分她半箱做胚布,平時方愛梅偷扯半米都會被他念很久。
電話裏那人沒找著,又來問方愛梅。她移到舊衣櫥的房間,嗩吶聲聽得清晰,百鳥朝鳳遇到喜事便歡喜,遇到喪事便悲傷。嗩吶聲敲碎了平靜,莫晗不得不深呼吸調整。
“是牟叔叔吹的嗩吶?”
這位牟叔叔是莫晗小學同學的父親,十裏八村紅白喜事吹嗩吶的都是他。他只會百鳥朝鳳。
“還能有誰,就他會吹,現在年輕人都不學這個。”
方愛梅找到了白布,箱子被打開的聲音吱吱
呀呀的,帶著一股許久沒有打開過的老舊勁兒,有人開始在旁邊扯布。布料撕開的聲音如鞭炮炸裂。
方愛梅跟那人說:“你看都好好的,能用呢。”
那人說:“還是以前的老東西好。”
莫晗默默掛了電話,回到病房看孟秋,虛弱的她已經睡了。南希守在一旁,用手勢告訴她沒事了。
莫晗什么也沒說,離開醫院后直接打車去機場。
殘存的夜色裏霧氣繚繞,車燈的光芒照不到遠處,只能辨清山路兩旁叫不出名字的樹木,有高有矮有密有疏,葉片上掛著白霜。遠處大山深沈的顏色裏沾染的都是深秋的冷氣。早早蘇醒的雞鳴狗叫此起彼伏。已經鋪上水泥的山路盤旋向上。
司機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問莫晗:“沒走錯吧?”他也是從山裏跑到城裏找活兒的人,才愿意接下這凌晨來的從機場跑鄉下的急活兒,但對陌生山路依舊保持本能地畏懼。
“沒走錯,再往前一點就到了。”
司機狐疑地繼續往前。走了十多公裏山路了,路邊只有零星房屋,破敗外型像是很久沒有住人了。莫晗記得以前那些房屋都是方圓十裏的富人家。她降下一點車窗,冷空氣迅速進入卷走了車內一些暖氣。
繞過一處山坡大彎后,車前陡然平坦開闊,天色突然亮了,紅日從遠處山頭蹣跚而起,濃重的霧氣開始稀薄。路旁氣派的洋樓漸漸增多,莫晗記憶裏的舊房子都被拆掉了。終于有了點人氣,司機表情變得輕松起來,愉快地吹起口哨:“今天終于放晴咯,都下了半月的雨了!你運氣真好,一回來就天晴。”
連續不斷的鞭炮聲響打破了晨間的寧靜。
莫晗提前下車,司機不解。
“家中爺爺剛過世,就不用送到門口了。”
大清早的,她怕司機忌諱。農村人愛迷信這些東西。
司機了然,掉頭走前好心補上一句:“老人離開是常事,節哀。”
人老了,連死亡都成了常事。“老而不死是為賊”的俗語農村人都會念。連醫院都不愿意去的農村老人更容易聽天由命,是豁達也是無可奈何。醫院也沒辦法阻止衰老疾病和死亡。
晨光已經鋪滿路面,草木上的白霜被照得晶瑩。空氣裏的暖意有限,冷風從四面八方卷來。莫晗豎起風衣領子,邁動腳步向前。
嗩吶聲比鞭炮聲更具威力,凌厲地劃開所有,包括人心。女人的嚎哭聲毫無預警地響起。莫晗面無表情地接近那棟只在微信視頻裏見過的陌生又熟悉的小洋房。院子裏來來去去忙碌的人,頭上的白布刺眼。
莫晗推開院門。
院子裏的人好像被按了暫停鍵,不約而同地停下動作,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她。都是莫晗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嗩吶聲停了一拍又繼續。
穿著黑棉襖的胖婦女不確定地大聲問:“莫晗?”是鄰居家的粗嗓門嬸嬸,已看不出當年的苗條身段。
屋裏女人的嚎哭突然停了下來。
莫晗看到小姑莫青萍頂著白孝布從靈堂奔出,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冰涼的眼淚蹭到她脖頸。
“你爺爺走了。”
嘶啞的嗓音好像一架老風車。莫晗很不自然地擁住她,聞到了她身上濃烈的松香味,帶著死人的氣息。老家風俗習慣在靈堂點幾個松香油燈,燃到逝者入土。小姑頭上也添了很多白發。莫晗看到莫青松沈默地舉著一串鞭炮走到院子外點響了。山中風俗,子孫回家奔喪都得先點上一串鞭炮,告訴老人:“我回來了。”
鞭炮響完,莫青萍松開她雙手扶著她的肩膀親昵地又捏又揉:“好久沒見了,你怎么過年都不回家啊。你瘦了好多,工作很忙吧?坐飛機還是動車,轉車麻不麻煩?你是第一個回來的,大家都怕你沒時間,真難得,你爺爺沒白
疼你。你堂姐帶著雙胞胎從四川回來,剛上飛機不知道晚上什么時候到。你表妹已經在高速上了,和莫川一家一起。莫繁也到機場了。你堂弟估計明天才能回來,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還有你倆個堂哥后天中午才能到,你大伯都要生氣了。你餓不餓,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不等她反應,莫青萍已經跑開給她找吃的,邊跑邊沖幾個鄰居說:“我家莫晗回來咯,從上海回來的,連夜趕回來的,第一個回來的是她哦,我家老頭最喜歡她了。”
溢于言表的喜氣頗為夸張,莫青萍一向如此。看著她長大的鄰居們如今看她如看陌生人。她離家多年,早就沒辦法叫出鄰居們的稱呼,有很多人她看著也很陌生。
放完鞭炮的莫青松叼著煙進了院子,身后跟著兩個叔伯,裝束和莫青松一致,巨大白色孝布裹身,腰間結著樣式講究的草結,頭上戴著精致的竹扎孝冠。孝子的打扮比孝女隆重。
“莫晗?”
小叔莫青海陌生打量的眼神和鄰居嬸嬸并無差別。莫晗擠出笑臉。莫青海這才不痛不癢地嘆道:“居然是你第一個回來。”
莫青松接了句:“她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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