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六）

季子禾雖然答應(yīng)池嘉笙絕對不去找許之然，但他和池嘉笙好像都默許這個約定形同虛設(shè)，又或者說，季子禾聽出了池嘉笙的言外之意。

那天放學(xué)，他叮囑池嘉笙早早把江語叫回宿舍，然后在男生宿舍的必經(jīng)之路上守株待兔。

季子禾靠在轉(zhuǎn)角的墻邊，斜挎著書包，耳機裏聽著極為舒緩的鋼琴曲，他嘴裏不斷念叨著“心平氣和，心平氣和”。

“許之然，聊聊。”

許之然手裏拿了一本書，浮皮潦草地翻看，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在黑暗的角落裏，看見了向他走來的季子禾。

兩人朝還亮著幾盞燈的籃球場走去，許之然坐在籃球架的底箱上，伏低上身，雙臂撐在大腿上，垂著頭。季子禾呢，雙手叉腰，“咔吱咔吱”地活動著手腕和脖頸兒，腦子裏亂七八糟的詞句，終于和他手裏揉成一團的耳機線一樣，被梳理清楚。

“聽陳南橋說，你最近挺忙的，這次回學(xué)校待幾天？”

許之然煎熬的內(nèi)心找不到出口，此刻就像是經(jīng)過嚴(yán)刑拷打，終于被送上刑場的犯人一樣，滿腦子只想著早點解脫。

季子禾聽見他那避而不談，故作輕松的問候，開門見山地說：

“不用和我寒暄客氣，我為什么找你，你應(yīng)該很清楚吧？”

許之然心裏當(dāng)然清楚，從初中開始，早在所有人都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就看出江語在季子禾眼裏，區(qū)別于他人的存在。他于是更像一個被緝拿歸案的小偷一樣，不敢面對。

“江語讓你來找我的？她還好嗎？”

“許之然，我還以為你…”

“但凡你了解她一點，都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她從來都捧得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只有你，隨隨便便地狠心作賤！她過得好如何，讓你自私的心早點解脫嗎？過得不好又如何，你又能改變什么嗎？從前你不在乎，以后也與你無關(guān)。”

季子禾氣得牙齒發(fā)抖，痛恨江語不能親耳聽見許之然這番無關(guān)痛癢的問候，卻又怕她早已是千瘡百孔，無力支撐。

“你以為我不想她過得快樂嗎？你以為我不想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嗎？你以為...你以為我有的選嗎？”不知為何，許之然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像一只被人遺棄的小狗，濕漉漉的眼睛裏，眼裏看不見一絲希望。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初中的那次家長會，全班同學(xué)，只有你的父母沒有參加，江語去拜托秦老師，就是害怕其他同學(xué)覺得你...你說父母工作忙，不常在你身邊，你還有爺爺奶奶需要照顧，不想考離家太遠(yuǎn)的大學(xué)，所以江語從來沒跟你說過她想考去北京的事兒，就是害怕你會有壓力，擔(dān)心你會為難，她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四年異地的準(zhǔn)備……”

“現(xiàn)在看來，她擔(dān)心的還真是多余，她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計劃裏根本只有你自己！”

季子禾的言語帶刺，向許之然襲來，他似乎需要時間來逐個反應(yīng)，可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此時此刻，知道這些，相比于感謝，他更想逃走，逃離江語用舍棄自己而構(gòu)建的假象，他害怕接受，害怕虧欠，害怕無從償還……

“許之然，家庭不是你自私逃避的理由，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哪個不是因為父母工作忙才送到私立的寄宿學(xué)校來的？你缺少的陪伴和安全感從來不能作為你傷害他人感情的借口和武器。”

“江語跟我說，‘淋過雨的人總想給別人撐傘’，她寧愿自己全身濕透也不想看你像她一樣走在雨裏，可是你呢，你不僅撕碎了她的傘，還把她推倒在雨裏，嘴裏只會說那一套道歉的話，甚至，還要躲在一張紙的背后，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慫包蛋。”

“你不要以為你可以不顧一切的站在這裏指責(zé)我，你真的理解我嗎？你知道我要說的那些話，當(dāng)我望著江語充滿期待的眼睛的時候，我該怎么說得出口，我要怎么在她對我一次次關(guān)心，一次次示好的時候，告訴她我不值得，我要怎么在她計劃著美好未來的時候，告訴她不要把我包含在內(nèi)……你告訴我，我要怎么才做得到……”

許之然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心裏積存了好久的酸楚，一下子涌上心頭。

“我知道我錯了，我習(xí)慣了孤單，內(nèi)向冰冷，總是躲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我沒有得到太多的愛，我在江語身上看到了從未有過的感覺，她總是被陽光眷顧著，被愛包圍著，我于是靠近她，喜歡她，向她索取，索取源源不斷的付出和喜歡，這些感情在我肩膀上越積越久，我快扛不住了，我真的不懂，要怎么去接受，毫不吝嗇的付出，毫無保留的感情。對不起……江語……對不起。”

許之然的這些話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這一刻，空蕩的只有他和他的內(nèi)心，在訴說著如同懺悔一般的真言，一字一句聽起來，是那么痛苦，又那么無奈。

“我無法感同深受，不明白你說的痛苦，就像你也無法感受到我此刻的憤怒，可錯了就是錯了，你明知道該怎么做，卻因為避免那樣做帶來的傷害，選擇用逃避來造成更大的傷害，不惜牽扯上另一個真心喜歡你的女生，你不覺得你很無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