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夜我跟阿丑聯(lián)塌而眠。悠蘭和春雨都睡到了對面的臥室。熄燈之后，阿丑嘀嘀咕咕跟我說些村中的近事，以及她出嫁后的生活。

她說：“我家的地最后還是折了價(jià)賣給許家大宅。我家的宅子，他也買了去賞給他的管家住。這許家的族長，先前看看是個很知書達(dá)理的賢達(dá)，經(jīng)此一事，我婆婆在旁邊冷眼聽著看著，便說他是笑面虎，虛著呢。許家村上上下下，族里族外，有一半的人家替他家做事，他說一便是一，他說二便是二，誰敢違背了他，總沒好果子吃。先前因?yàn)槲叶缭谠S家家學(xué)讀書，他又惜才，我爹娘對他感激涕零，看上去他對我家也還關(guān)照；可是就因?yàn)樵谀隳锏墓偎旧?，我娘憑著良心沒順著他的意思說，此后我家在許家村寸步難行。我娘說，那是一條人命，并且這女人的人命，還關(guān)系著孩子的一條命，要是昧著良心說假話胡話，后半輩子怎能平安過去？阿草，你我親如姐妹，我也不瞞你，我二哥在這事兒上是站在許家族長一邊。我娘喝斥他說，要是你讀書越讀越糊涂，還是別讀了，回家種田吧！我二哥這才閉了嘴。”

我的眼淚靜靜地滑落在枕上——這張大娘一家的恩情，我要怎樣做，才能報(bào)答。

說到她的婚后生活，我隔著漆黑的夜，都能感覺她的臉紅得像灶下的柴火，熱得也像柴火：“唔，阿草，女人成親真好。你將來也找個好男人成親，這樣你就不會太思念你娘了。男人會替你娘好好疼你的。”

如果我找個像許盛業(yè)那樣的男人呢？那豈不生不如死？我對男人充滿了恐懼。他們是洪水，是猛獸，是不可理喻的一個物種。

阿丑又道：“我娘現(xiàn)在也托人在巴州城里替我大哥說親呢。阿草，我看我大哥原來還是心心念念地想著你，這次你回來，為你娘的事忙前忙后，他除了在靈前當(dāng)孝子，什么也插不上手幫不上忙，你前前后后又跟著侍女又跟著武官，他自覺配不上你了呢?！?

我惶然地說：“阿丑姐姐你說什么呀！使女是宮里的，不是我的；武侍衛(wèi)和程侍衛(wèi)是皇上的貼身侍衛(wèi)，是逢朝廷的命辦差，更跟我無關(guān)。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哪里配有自己的侍女和侍衛(wèi)？”

阿丑道：“皇上派了宮里的侍女和侍衛(wèi)跟你一起回來，那是多么大的榮耀！阿草，皇上不會是要用你了吧？”

“要我何用？”

“我二哥說，當(dāng)今皇上最愛才，只要有一技之長，于她于朝廷有用，她就會識人善用。你別說，我發(fā)現(xiàn)能干的女人都有這架勢。你看我婆婆為啥不嫌棄我女紅不好？因?yàn)槲覍W(xué)算賬學(xué)得快，做生意也還靈光。阿草，別是你會開藥的本事給她知道了吧？”

會開藥在女皇陛下看來也算本事嗎？太醫(yī)院有多少御醫(yī)都會開藥，哪里就缺我一個了？我在黑暗中搖搖頭。

阿丑打了個哈欠說：“反正我今天跟我大哥說了幾句，他好像也認(rèn)命了，同意家里給他說親了?！?

啊，阿牛哥！我脖子上還戴著他送我的玉佛像。它貼在我的胸口，戴著我的體溫。一路上，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玉佛的保佑，我總算九死一生地闖過了鬼門關(guān)，為我娘翻了案，送了終，如愿以償?shù)刈屗业显?，從此相親相愛地同眠到永遠(yuǎn)。

雞鳴寺里的那一跪，將我們跪成了兄妹。我希望他娶個溫柔賢德能干的妻子，能跟張大娘一起支撐張家的門戶。

我是個不祥之身，只能給最親近的人帶來災(zāi)難。

阿丑大約是一路趕得辛苦，咕咕噥噥的聲音低下去，呼吸加重，頭歪在一邊，睡了過去。

我睡不著。我仰面躺著，跟阿牛哥阿丑小時候的日子，一幕幕從眼前閃過。

在家門口，阿杏指著我說：“桃花眼！你們看她的眼，我娘說她的眼是桃花眼，是妖孽，會害人，會害男人！”

一群女孩們拍著手唱道：“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掃把星！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掃把星！”

阿牛哥放?；貋?，生氣地怒吼一聲：“你們干什么？找打嗎？”

那一日我們一起上山打棗子，我跌落下樹，磕破了頭。他背著我往山下跑，我趴在他的背上喃喃地替阿丑求情：“阿牛哥，等下見了人別亂講阿丑。是我自己要上樹的——”

“阿草乖，別說話，我們馬上就到家了。”

“阿牛哥，我要是有你這么個親哥就好了。我真想自己是阿丑啊?！?

“傻阿草，你跟阿丑還不是一樣？！”

“是不是阿丑有一天要到別人家去做媳婦啊？”

“。。。。。。”

“阿牛哥，我給你做媳婦好不好？這樣我就不用到別人家去做媳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