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鼠患

約莫兩個個時辰后，我苦著一張臉怨氣沖天地戳在薛記藥鋪門口。

我只道春季是山楂最好的季節(jié)，卻未曾想過這卻也是老鼠最猖狂的季節(jié)，積蓄了一個冬天的幺蛾子全挑著此時瞬息爆發(fā)出來，只消一個中午的功夫，便成群結(jié)隊地席卷了靈棲裏上上下下的食材木材等一切能啃的東西，堪比一百只小白花兒過境，現(xiàn)場很是慘烈。

眉娘還算冷靜，只鎮(zhèn)定地從唯一沒能遭破壞的酒缸裏裝了一壺酒，若無其事地吩咐了一句暫時關(guān)門以滅鼠，便出門逍遙去了，一如既往地干脆灑脫。邱五晏把私營的小藥房裏所有能毒倒蛇鼠蟲魚人神鬼畜的藥都施用了一遍，無奈鼠患綿延成災(zāi)，一撥接著一撥地在靈棲裏橫沖直撞，憑邱五晏那些可憐的藥材量根本無濟(jì)于事，反倒弄得靈棲裏臭味熏天，瘴氣滿室，縱使我當(dāng)初在乞丐窩裏生活時也未曾見過如此“壯觀”的景象。

我本以為氣質(zhì)傲然出塵的小黑會是第一個受不了的人，畢竟就算如今再如何落魄，前身也是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子弟，怎能受得了這般慘烈的心理折磨，然而看過去時小黑只是彎腰掃著角落裏七七八八的老鼠尸體，對耳邊的喧鬧咒罵聲不管不顧，甚至連眼皮子也未抬一下，我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他絲縷墨發(fā)下狹長而微挑的眼角和緊抿著的唇，平白增了幾分凜冽疏離。

倒是一向註重環(huán)境的邱五晏氣得要發(fā)瘋，仗著店門已關(guān)不顧形象地甩著膀子揮舞個破菜刀誓與老鼠勢不兩立，叫囂著要血洗靈棲，后來又覺得不對，覆加上了句“的老鼠”。

然而這次沒人去挑他的錯處抬杠，因?yàn)橐幌蚩礋狒[的我這次也氣得發(fā)瘋，個中原因無他，只因?yàn)槟乔f萬老鼠中的其中一只好死不死地啃了我偷藏在柜臺瓶瓶罐罐之后的冰糖葫蘆。我抱著被咬破的粘著糖漿的油紙，心疼得兩眼怎一個淚嘩嘩了得——我還一口都沒吃呢……

頭可斷，血可流，毀我杜若食者，絕對不能忍！

在嘰嘰喳喳的老鼠叫聲和邱五晏罵罵咧咧的聲音中，我提溜著眉娘臨走前給的半貫錢壯烈地奔去薛記藥鋪——買砒霜。

除去邱五晏的小藥房，朝花鎮(zhèn)裏只有一家藥堂，兼醫(yī)館，平日裏生意清淡，只有一個小伙計幫忙照看著，至于薛大夫，大多時間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經(jīng)常懷疑他是去跟同樣神出鬼沒的清風(fēng)下棋了。薛大夫單名一個恒字，聽說跟花家還是老鄉(xiāng)，之前向花堇提過親，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又自發(fā)退了親，故雖然花家夫婦和花堇都未記恨，但跟花家關(guān)系也并不算親近。

花家遷到朝花鎮(zhèn)后幾月，他也隨著來了朝花鎮(zhèn)開了藥堂。聽聞他的祖上均是有大名氣的神醫(yī)，有的入了皇宮太醫(yī)院為國醫(yī)圣手，有的游歷江湖四處懸壺濟(jì)世，名響天下。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傳到這幾代便毫無征兆地忽的沒落了下來，無論后來幾代人再如何努力想去力挽狂瀾改變這一慘淡的局面，也終究還是沒有做到長輩們所期望的那個“恒”字。

但即使如此，俗話也說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這薛大夫往常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總讓人覺得他自己也有病，但治個小病小痛還是很在行的。談不上什么妙手仁心，也決不會干虛抬藥價的事，極盡中庸之道，這對一個大夫來說已經(jīng)算是很不錯的了。故旁人背后再怎么議論他的家道中落，見了面還是會恭恭敬敬喚一聲“薛大夫”。

此時薛記藥鋪卻是異常的人頭攢動，哪還有往日門庭冷落的模樣？我硬著頭皮往空隙處猛鉆了好幾次也沒能擠進(jìn)去，只能對著在浩蕩人潮下顯得無比逼仄的店門望洋興嘆，自愧不如。

烈日炎炎，我一人就這么干晾在藥鋪外，被毒辣的陽光曬得滿腦門子汗，濕淋淋得仿佛方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正暈暈沈沈地用手胡亂扇著風(fēng)，肩上突然被人一拍，我疑惑地轉(zhuǎn)頭看去，只見迎面是一張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如鬼魅一般怪異，不禁肩膀一顫，待看清容貌之后才平覆了驚慌的心思，“薛大夫，是您呀。”

薛恒的氣色愈發(fā)差了，原本還能從臉上瞧著些許血色，今日一見卻發(fā)現(xiàn)那臉上居然已泛著青了，隱隱還能瞧見大片大片的由脖子延伸到耳根的淡青色脈絡(luò)，一雙眼圈是烏青的，嘴唇卻是出奇的血紅，恍若涂了濃重的口脂一般，有種病態(tài)的妖冶，寬大的袖子下是一雙修長但骨節(jié)卻瘦弱伶仃的手。

這哪像是一個大夫，簡直就是一個打蔫兒的的病秧子。

他似乎連轉(zhuǎn)動脖子的力氣也無，只直著脖子有氣無力地轉(zhuǎn)著眼珠上下打量著我，他的眼白比正常人要稍多一些，看起來格外嚇人，等我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了他才張口低低問道，“你是靈棲客棧的那小丫頭？也是來買耗子藥的？”

“啊，是，”我趕忙答道，也不敢大聲，生怕會驚擾走了他纖瘦身子板裏殘余的魂氣，又抬起手指了指門口，“估摸著得要一斤多呢，不過太擠了，我進(jìn)不去，不知還拿得到嗎？”

薛恒垂下眼簾，從袖裏掏出手絹捂著那血色的唇，咳嗽了兩聲，我抬起頭來時分明看到那耦合色的絹帕隱隱透露出幾分突兀的血意，心裏不免一驚，“薛大夫，您……”

“沒事，老毛病了。”他咳過之后那青白色的面容總算漾起了幾分紅色，卻是極不自然的暈紅，便輕描淡寫地把手絹小心地折好收到了袖子裏，又緩緩地抬起手來把手遞給我，喑啞的嗓音愈發(fā)低沈，“走吧，我領(lǐng)你從后面進(jìn)去。”

“好的……”我一邊應(yīng)著，小心翼翼地僅牽起他三根枯瘦的手指，即使這樣，也是僵著手肘在空中虛拉著的，半分也不敢用力，因?yàn)榭傄尚闹灰挥脛疟銜芭纠病币宦曊蹟唷?

朝花鎮(zhèn)總共就這么點(diǎn)人，方才看著烏泱泱的一大片，但總也不過拿藥走人，利落的很，所以人群來的快，散的也快，待我和薛恒從后門走入藥鋪時，人已散了十之八九，小伙計正在裏頭咿咿呀呀地清點(diǎn)著藥材。

小伙計的年紀(jì)與我相仿，可能還要略大些，聽說也是薛大夫撿來的孤兒，拾來時脖子上掛著的銅牌上鐫刻著一個“丁”字，于是大家都喚他作小丁。薛大夫病弱，自退了花堇的親后，便一直拖著沒有娶親，自然也沒有子嗣，小丁又沒有本家，于是再正式一點(diǎn)的場合裏大家就自發(fā)地喚小伙計作“薛丁”，薛大夫楞了楞，便也應(yīng)了。

我與薛恒談不上什么交情，但跟這個活潑伶俐的小伙計倒是關(guān)系不錯，一來是因?yàn)榇蠹页錾矶疾畈欢啵∠鄳z，二來是因?yàn)檫@廝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兒身，卻能精確掌握朝花鎮(zhèn)裏大大小小的八卦奇聞，連探尋秘事隱情的眼光也精準(zhǔn)毒辣的很，今日指證西邊吳掌柜臉上的巴掌印是在外養(yǎng)的美嬌.娘摑的而不是家中的那個母夜叉，明日看出東邊那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坐懷也一本正經(jīng)的廖書生其實(shí)是個斷袖，貌似以前還對“同道中人”的清風(fēng)有些意思，但是因?yàn)槭冀K談不攏誰在上誰在下的問題，后來借著“西紅柿炒蛋放不放糖”的爭端而徹底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