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氣氛壓抑， 因著雪倫在說完那句話后長久的沈默， 天陽已然在不斷的自我剖析中，看清了自己的心意，隨即在這種驚濤駭浪的心理沖擊中感到窒息。她想著或許自己該轉(zhuǎn)身離去， 可又怕就這么走了， 從此她和雪倫將形同陌路。她僵在原地，雙手用力攥著自己的衣角，好似一個等待著處分決定的孩子。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的雙眼一直盯著地面，仿佛要將地面看穿。終于， 雪倫完好的左腿和機(jī)械義肢的右腿一前一后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線范圍中。接著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攏入懷中，發(fā)絲與衣物柔和的清香將她包裹， 她聽到了雪倫在她耳畔發(fā)出了一聲深沈的嘆息，隨即抱著她的左臂收緊，她們的身軀緊緊貼在了一起。

天陽瞬即感受到一陣令人心神顫抖的戰(zhàn)栗感，隨即胸口就像破開了暖水袋一般，她竟是一瞬泛起鼻酸，淚水潤濕了眼眶。她雙手攥住雪倫的衣擺，不知該不該擁住她。

雪倫一句話也沒有說，但天陽知道，她并沒有怪罪自己，而是就這樣包容了自己的陰暗與私心。

這個擁抱的時間并不長，大約半分鐘后，雪倫松開了懷抱， 她的左手還搭在天陽肩上，輕聲說道：

“你也是不容易，公主這個身份強(qiáng)加給你的擔(dān)子太重了。我父母的事情就這樣過去吧，不管怎么說，終究也只是一個事故，在這個事故中只存在命運的戲弄，而不存在殺人兇手。你不要有任何負(fù)罪感。其實說到底，我這些年查他們的事故，也只是為了求一個真相。我無法去預(yù)料查明真相之后，我會采取什么樣的行動。可是現(xiàn)在我好像隱約明白了，有的時候不知道真相反倒更好。這樣的結(jié)果，說實話我內(nèi)心深處松了口氣。至少……至少我并不需要為他們覆仇，這對他們和對我，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她說話很慢，一邊思索著自己的想法，一邊在努力表達(dá)。說到這裏后，她頓了頓，似乎從天陽感動與懊悔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絲隱隱的憤怒和失望，于是道：

“你也不要去怪罪你的兩位母親，她們的想法我能理解，這件事本不是你的錯，她們不想給你增加無謂的心理負(fù)擔(dān)。”

“可她們在監(jiān)視你，還想利用你！”天陽憤然道。

“公主……”雪倫放在她肩上的手收緊，“在其位謀其事，我一個外人都能理解，你作為她們的女兒，卻不能理解嗎？”

“我能理解，但我無法接受。”天陽梗著脖子道，今日的事情對她的沖擊不僅僅在于明晰了自己的心理，更在于看到了兩位母親的另一面。她的兩位母親，尤其是牧黎，在她心目中猶如圣人，一塵不染，幾乎是完美的。她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也會看到她們的陰暗面，看到她們的私心，看到她們?yōu)榱诉_(dá)到目的而使出的手段。22歲的天陽，自幼成長的環(huán)境其實相當(dāng)單純，成長在高精尖的部隊中，猶如與一片向陽花比肩，從來都是被榮光、奮斗、為國犧牲等等崇高價值觀包圍，生命裏滿是愛與正義。除卻部隊內(nèi)部競爭和戰(zhàn)場的生死殘酷之外，看不到更多的人性的黑暗。

“孩子，皇帝陛下與皇后殿下，是大革命時期過來的人，她們經(jīng)歷過的黑暗，以及她們?yōu)榱舜偈勾蟾锩晒λ龅氖拢h(yuǎn)超你的想象。她們不是天生的圣人，應(yīng)該說她們本就不是圣人，大革命說到底是政權(quán)交替，她們是踏著無數(shù)人的尸骨與血肉登頂政權(quán)巔峰的。而為了保全這個國家，必要的時候就必須要采取強(qiáng)硬無情的手段，這就是政治，政治從來不講情感，一切都是利益至上。”雪倫輕聲說道，脫口而出的“孩子”二字，神奇得讓天陽沒有覺得抵觸。天陽確實比她年幼，也確實在諸多方面顯得比雪倫稚嫩。

天陽雙唇抿得緊緊的，但神情中的憤恨卻已被撫平，她終究明白雪倫所說的乃是正確的道理。但也正因如此，她始終覺得不好受。

“但也不能這么算了，至少……這件事該被公之于眾，我犯了什么錯，軍隊犯了什么錯，就勇敢承認(rèn)，就去承擔(dān)啊！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承擔(dān)，替我隱瞞。”天陽大聲道。

“哼，就知道你會這么說。”雪倫卻笑了，“首先，你要去查明事實確實如此，其次你要說服你的母親們公布這件事，你要是能做到這些，我沒有任何意見。”

“我說……”天陽忽然抓住她的左手，“你真的不在意嗎？那可是你父母親啊！”

“我早就接受他們事故死的事實了，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值得大動肝火的。”如果說明晰真相對她有什么不良影響，大概是再度加劇了她對命運不公的憤怒。這是唯一讓她感覺憤慨與無力的點，正因如此，她越加想要扭轉(zhuǎn)命運，她需要將輪盤翻轉(zhuǎn)，顛覆一切既定的事實。

雪倫顯得相當(dāng)冷靜，天陽心想或許她的情緒如此平靜也與她大腦的狀態(tài)有關(guān)，她似乎在一點一點地喪失對情緒的感知。這讓天陽感到不祥。

“那行，我立刻就著手做這件事，反正這件事不解決，我上戰(zhàn)場也不安心，我會用最快的速度調(diào)查清楚，公布當(dāng)年的事。”她突然捏緊了雪倫的手，道：

“你也要答應(yīng)我，絕對不要討厭我，不許不理我，我還指望帶你上前線呢，咱們要一起到利莫裏亞大陸去，然后我送你回六年前，這是約定。”

“有這個約定嗎？”雪倫搜索記憶。

“不帶賴賬的啊！”天陽急了，當(dāng)即拉起雪倫的左手，用自己左手的小手指勾住她的小手指，道：“拉鉤蓋章，一百年不許變！”說罷兩人的大拇指按在了一起。

所以咱們到底約定了什么，雪倫笑了，只覺得眼前的帝國公主，突然顯得像個小女孩般可愛。

“那我先走了，再聯(lián)系！”看到了雪倫的笑容，天陽的臉突然燒了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面對雪倫產(chǎn)生了一種名叫害羞的情緒，這讓天不怕地不怕，誰也不怵，從不怯場的她顯得很不適應(yīng)，想要落荒而逃。

然而腳步邁出去幾步，她又跑了回來，拍著腦門道：

“瞧我這腦子，我今天來的事兒全忘干凈，都怪你。”

雪倫這才想起天陽來的時候喊了一句“我找到了那個利莫裏亞女人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