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倫忘不了隨父親在正門上車時， 守在正門口目送她的約瑟芬的神情。天陽公主之死， 雖是暫且秘不發喪，但目前斯班賽全家人已然知曉了。約瑟芬望著雪倫的目光，似是在詢問她是否可以承受， 似是關懷她是否悲傷， 又似是挽留她不要離開，仿佛雪倫此去，便不會再回來。

她或許猜得沒錯，雪倫出發之前，已將那張圣誕樹下的合影照片放進了口袋裏。只是她還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再回去。她此刻腦海裏一團漿糊， 天陽死亡的沖擊，讓她難以保持冷靜。她沒有辦法弄清楚此前她在哪裏觸發了天陽的即死條件， 即便回去了，也是悲劇重演。她知道自己不能輕易再次回溯時間。但是，如果她想明白了此間關鍵，她也應當要回去，她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放任天陽死去。

腦海中一直有一個惡魔般的聲音在對她說話：

【你真的不能放任她死去嗎？她死了不是也好嗎？也許這樣也算是一種解脫，你再也不需要有任何負擔了。她是很可憐，但她送你到利莫裏亞，跳躍回6年前，不僅僅是出于對你的感情，也有國家任務，她畢竟是帝國公主，不會完全依著自己的感情行事。更何況， 此前的b世界線在失去觀察者時就已經不覆存在了，現在的這條世界線才是唯一存在的世界線，你得現實點，看重當下，千辛萬苦才回來，難道你要因為一個只活在你記憶裏的人，再次辜負約瑟芬嗎？】

【不，不是的……】另一個微小的聲音無力反駁道。

【什么不是的？難道我說的有錯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的付出，不會得到任何回報，不會有人理解你的選擇，在你成為世界線的觀測者時，就已註定如此。她死了，又與你何干？】

【是我……扇動了蝴蝶的翅膀，才害死了她。】

【不！你阻止了這個世界的時空崩壞，天陽之死是為此付出的代價。我們做任何事都有代償，你不可能只得好處，卻沒有一絲一毫的付出。無論回溯多少次，也是這個結果。你沒有害死她，她是英雄，是為了這個世界犧牲的，這不也是她自小立志要做的事嗎？她大義凜然，她大公無私，她註定要為帝國奉獻一生。】

【是否拯救這個世界，是她自己決定的事，而不是我來替她決定的事。我沒有任何權利強行讓她作為拯救世界的代償。】

【傻子，那么你要用什么作為代償，你自己的生命嗎？約瑟芬呢？你不管她了嗎？那你回來還有什么意義？你對得起約瑟芬嗎？又是否對得起千辛萬苦送你回來的b世界線的天陽？就為了對得起如今的天陽和你自己那點可憐的良心，你就可以對不起約瑟芬？這不叫大公無私，這一點也不高尚，到頭來你只是對得起你自己，你是個自私的人！】

【不，不是的……】

“不，不是的……”她視線呆滯望著印在車窗中的自己，口中呢喃出聲。坐在她身側的紐倫特看向她，劍眉緊蹙，問道：

“雪倫，你沒事吧？”

“不……不是的……”雪倫無意識地重覆著這句話，仿佛上了發條的玩偶。

“雪倫？”紐倫特伸手按住她的肩，迫使她扭過頭來。“啪嗒”，竟有一滴淚珠隨著雪倫猛然地轉頭，甩到了紐倫特的手背上。紐倫特詫異地抬手望向自己手背上的淚珠，隨即震驚地看到雪倫已然淚流滿面。而那面龐卻不是悲傷哭泣的面龐，呆滯若失去了魂魄。淚水就像是自動滾下的，流淚的人卻并非在哭泣。

“小雪……你這是……你這是怎么了呀……”紐倫特慌了神，女兒的模樣讓他的心頓時揪了起來。

“不是的……不是的……”雪倫卻像是根本聽不見父親的聲音，淚水開了閘般涌出，她卻依舊覆讀機般重覆著“不是的”這三個字。

“小雪……你不要嚇爸爸啊。”紐倫特一整顆心絞得痛，他從沒看到過女兒這副模樣，以至于他忘記了要在女兒面前裝成一個嚴父，呼喚她時也用上了童年時的小名。女兒那透體的悲傷與絕望，即便是紐倫特這樣一個心如鐵的大男人，也恍惚間被感染到了，他說不出什么話來，只能摟住女兒不寬闊的雙肩，將她抱進懷中。

“爸爸……”雪倫終于停止了重覆“不是的”三個字，呢喃地呼喚父親，然后閉上雙眼，雙手緊緊攥住了父親的衣服，終于無聲地哭了出來。那壓抑的飲泣，著實痛到了骨髓裏，讓人望之淚流。

前方開車的老杰克望著后視鏡中父親擁抱女兒的景象，不由淚濕了眼眶。盡管他們不知道雪倫到底為何會這般痛與傷，但雪倫是他們摯愛的親人，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寧愿自己代替她受苦。

……

車子駛入昭明宮，在引導下停在了中庭的入口處。雪倫、紐倫特和老杰克下車，三人一起往中庭內部行去。但是紐倫特和老杰克卻在外圍就被國安局特勤人員攔住了，只有雪倫獨自一人走進。就在不遠處的涼亭內，帝國的皇帝陛下正獨自坐在充滿華夏風情的金絲鳥雀屏風前，雪倫看不清她的面貌，她躑躅片刻，才鼓起勇氣走上進入涼亭的青石小道。

淚水已擦干，情緒已平覆，眼眶任紅腫，心頭任迷茫。但至少她知道自己要面對一切，至少還有親人愛著自己，支持著自己。不管未來她要做什么樣的選擇，她都希望能無愧于心。多虧這次有父親在她身邊，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能不能這么快走出來，或許會一直沈入那仿佛入了魔一般的狀態，一直在心底自己與自己辯駁。辯駁是沒有任何作用的，或許在這樣艱難的選擇前，連所有的思考衡量都失去了意義。她能做的，就是從心而行，無愧于心。

她走進了涼亭，看清了皇帝陛下的面龐。她看上去依舊那么年輕那么俊美，面龐平靜安定，眼底古井無波，完全不像是一個剛剛失去女兒的人，不禁讓雪倫恍惚間覺得她好像根本就沒有女兒，今日死的根本就是個完全無關的他人。

看到雪倫走進來，她對身邊的石墩凳指了指，道了句：

“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