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有一座“博弈峰”。高聳入云，常年霧氣繚繞，站在峰頂，云朵皆在腳下，伸手可摘星月。山體光滑如鏡，寸草不生，鳥獸飛禽皆不得過。每日未時三刻，面朝西方的崖壁上會出現金色佛印，伴隨金光大字，熠熠生輝，閃爍一刻鐘，自行隱去。

這金字，詳細記載了西游四人一馬的每日行程與發生的具體事情。

三年來，楊戩一直住在靈山，看著博弈峰的金字，越看越心驚。

楊戩與如來約定西游棋局后，楊戩去找金蟬子的同時，觀音奉如來之命悄悄去找了孫悟空——這是楊戩的失策，是楊戩輸的第一步棋。

楊戩不知道觀音跟孫悟空說了什么，他只知道孫悟空自愿戴上了緊箍圈，從此之后就忘記了過去，并相信了緊箍圈帶給他的虛假記憶。

緊箍圈是如來最厲害的法寶，具有大神通，可束縛人的心靈。當初如來用緊箍圈幻化成花果山，誘孫悟空上當被俘，如今又將緊箍圈戴在孫悟空頭上，讓他一輩子受他的控制。

如來佛祖既然答應了下棋，自然全力以赴，控制孫悟空的命運算什么，要連他的思想都控制，才算贏得徹底。

緊箍圈束縛的不僅僅是孫悟空一個人。還有三界內想提起孫悟空過去的千千萬萬的生靈。

如來下了禁咒，誰說出孫悟空的過去，誰便五內俱焚，道基全毀，吐血而亡。孫悟空的過去就這樣被掩埋。孫悟空的記憶被緊箍咒修改，他被如來塑造成以除魔衛道為己任，以修仙修神為理想的人，在如來的有意指引下屠殺了兩百多只妖怪。

西游初始，局面對楊戩十分不利。

也許唯一有利的地方就是如來因為下緊箍咒而用去了他一半的法力。如來用無上神通阻止孫悟空想起過去，每日設計唐僧等人在西行路上發生何事、遇見何人，這三年來，他的法力耗損最少一半。這種傷害是短時間內無法恢覆的。如果有人此時挑戰如來絕對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三界法力第二的金蟬子已經失去了法力，生死不知，放眼三界，只有二郎神能與如來一爭長短。可惜楊戩不能挑戰如來。

因為楊戩的身體也不大好。

為了對抗禁咒，楊戩煞費苦心設了一座明玄陣，籠罩住整個三界。若無此陣，提起孫悟空過去的妖怪會死得更多。此陣耗盡了楊戩的心力，三年來他日日夜夜守護明玄陣，維持它的正常運轉。并且每月十五去花果山用鮮血澆灌草木，澆灌了五百多年。他肉身強悍，傷口會自動修覆，可也架不住這樣長時間的損害。當初孫悟空大鬧天宮時，楊戩被其重傷，后又為沈香奔波操勞，沒有得到很好的修養，傷雖好了，病根卻種下了。楊戩的身體實已到極限。

如來因法力未覆不與楊戩動手，楊戩也無法主動出擊。二人同住靈山，各自籌劃，表面上倒相安無事。有句話叫“傷敵一萬，自損八千”，楊戩和如來的這場博弈，也不知誰傷了“一萬”，誰損了“八千”。不過目前來看，如來用緊箍圈控制住了孫悟空，西游的棋局明顯是如來更占上風。

旭日初升，博弈峰上云霧蒸騰，蔚為壯觀。

哮天犬手中端著湯藥，走近博弈峰前的楊戩。

“主人。”

楊戩從沈思中回過神來，接過湯藥。

心不在焉，喝得急了，嗆了一口，噴出的卻是紅色的鮮血。

哮天犬大驚，拍了拍楊戩的肩背。“神符又發作了？”

楊戩從封神之戰后得了神籍，到現在已有數千年。神籍其實是一道符咒，植于神仙體內，以此控制神仙。楊戩平日所作所為與一只妖怪也沒什么分別，就差豎起旗幟了，當然會受到天庭的懲治。近來楊戩體內的神符發作得愈發頻繁，從一百年發作一次變成隔月發作。神符發作時會全身無力，胸痛嘔血。他的法力仍在，可身體早被多年的苦痛折磨掏空。當年與孫悟空在王家村破出夢境時的好身板，現在是再找不回了。

楊戩席地而坐，運功療傷，片刻后，睜開雙目，重又站起，望著博弈峰出神。面色時悲時喜，偶爾低頭用手指在地上寫著什么，覆又抹去所書印記，掐指籌算。白發低垂，露出一半面容，面色竟是蒼白如紙，無半絲紅暈。

“咳咳。”楊戩低低咳了幾聲。

哮天犬趕緊遞過絲帕。

楊戩推開，繼續掐指算著什么，眉頭緊皺。

哮天犬捧著未喝完的半碗湯藥，站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

楊戩這一算，不知不覺便算到了日暮時分。

仿佛有人拉開一道黑色的幕布，遮住了頭頂。

看不見博弈峰了，楊戩才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身處何地。

哮天犬湊上去，躬身將藥碗舉過頭頂。

楊戩接過，一飲而盡，旋身向住處走去，哮天犬捧著空藥碗在后緊隨。楊戩走了幾步停住：“你在藥裏放了什么東西？”

哮天犬戰戰兢兢回答：“雪蓮已用完……我取了嬰兒的血代替……”

楊戩右手一揮，在堪堪碰到哮天犬胸口時停住，他勃發的怒氣有如實質般牢牢裹住哮天犬，使他動彈不得。

哮天犬想要下跪都不能，“主人，我每個嬰兒取少許，未傷他們性命……”

楊戩冰冷的目光盯了他半晌，終轉至柔和，“若有下次，必不輕饒。”

哮天犬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保證。

楊戩的聲音在他頭上傳來：“純陽之嬰的血液對我已沒有用了，你不要再干傻事。殺戮有損陰德，我平生作惡太多，該有此報，你萬不可像我一樣……”

哮天犬悲而抬頭：“主人！”

楊戩摸了摸哮天犬的頭，轉身走了。

哮天犬追上去，鼓足勇氣道：“主人，這三年來你日夜操勞，身體早已不堪重負，不如放下心事，不要理……”

楊戩未回頭，揮了揮右手。“勿須多言，我自己的身體，我心中有數。”

哮天犬大急，跪在楊戩面前阻住去路，直言不諱：“主人，西行取經有他們四人一馬就夠了，您不要去了！”

楊戩不悅：“什么時候，我做事，要你指手畫腳？”

哮天犬直挺挺地跪著。

楊戩舉目四望，天色已晚，月亮星辰俱被云霧遮掩，看不清真貌。他的口氣緩和下來。“哮哮，這么多年以來，你不知我的心愿是什么嗎？”不待哮天犬回答，道，“我答應母親不與天庭作對，可是我心裏多么希望……”楊戩低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黑影，“孫悟空出世的時候，沒有人比我更高興，因為我終于找到可幫我完成心愿的人。”

哮天犬驚訝地問：“難道主人在利用孫悟空？”

楊戩搖了搖頭：“也不能叫利用，當然，如果你們非要說利用也無所謂，反正，我是個連自己都可以利用的人。”楊戩叫哮天犬起來。哮天犬站起身，偷偷瞟了楊戩一眼又趕緊移開目光。楊戩道：“有什么話就直說。”哮天犬這才道：“主人當年在斬妖臺上說，對孫悟空沒有什么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