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不殺了他？”

楊戩皺眉：“并不是所有妖怪都非殺不可的。”

孫悟空也皺眉，想說什么被楊戩打斷：“算了，我們不說這個。”楊戩雖然知道孫悟空的記憶被修改，但真正面對了還是會難過，畢竟他清楚記得當年那個誓死不做神仙的妖王的風采。

孫悟空道：“你為什么救我？”孫悟空說話的口氣有點惡狠狠的。楊戩是個玲瓏剔透的人，聽口氣便知孫悟空心中所想。“你不想認輸逃走？還是不想欠我的情？”

孫悟空惡狠狠瞪他。

“第一條沒什么大不了，這次輸了，下次再來，人活著，總有贏的一天。”楊戩跟孫悟空在一起，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思，“輸一輩子是極難的事，我覺得你還做不到這么難的事。至于第二條……”楊戩低下頭，不看孫悟空，“原本就是我欠了你。”

孫悟空道：“你欠我什么？我怎么不記得。”

楊戩抬頭，眼裏的情緒讓孫悟空看不懂，半晌，恢覆成一片清明，轉移話題道：“要不要再睡一會？”

孫悟空真是累了，這次受傷頗重，只說了幾句話就很疲憊。閉上眼，依然能感受到那人灼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孫悟空盡量將呼吸放平，什么都不想，尋找睡意，過了一會還是睡不著，氣憤地睜開眼睛：“你看著我，我怎么睡？”

楊戩聞言楞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最妥當，眼神游移不定，竟有了一絲隱秘心思被看穿的窘迫。

“你看著我，我根本睡不著。”孫悟空道。

“這……”楊戩想，這猴子怎么五百年了還是這么不講理呢，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來他的孩子氣是這輩子都改不了的。楊戩轉過頭去，“我不看了，你睡吧。”

片刻后，又聽孫悟空道：“你不看我，我更睡不著！”

楊戩的脾氣在對著孫悟空的時候那叫一個好，轉回身子道：“那你說怎么辦？你傷得這么重，必須睡覺休息。”

“你給我唱個小曲哄我睡吧。”

楊戩覺得這猴子的思維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樣。“我不太會唱。”

“誰管你會不會唱，反正我想聽。”孫悟空絲毫不覺得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這樣說話有什么不對。

楊戩沒轍了，咳嗽了一聲，準備唱，看了一眼孫悟空，孫悟空等著呢，“咳……”楊戩又咳嗽了一聲。

“唱啊？”孫悟空不滿道，“你咳嗽什么？”

“我只會一首。”

“快快快，就聽這首！”孫悟空說得急了，喘了幾口氣，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楊戩。楊戩在這樣的註視下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來。其實楊戩從未拒絕過孫悟空的要求，從以前到現(xiàn)在，他對他總是有一種不自覺地寵溺甚至是縱容。

楊戩不想唱這首歌，這首歌承載了太多的回憶。這回憶沈甸甸的，壓得他呼吸困難。本以為不去想，就能忘記，等到某一天卻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就在你的心裏，就像用刀刻在石頭上一樣，不管你想不想，它都存在，不生不滅，不增不減。

忘記真的是一種幸福。

特別是當故事裏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忘了，只有自己還記得的時候，那忘記的人簡直可以說是幸福得沒邊了。這時還要一遍又一遍地翻開回憶，就顯得很殘忍了。

躺著的那只猴子還在用亮晶晶的眼神看著自己。

楊戩低聲唱了起來：“遠處有座山……”

楊戩仿佛看到山腳下，一位風華絕代的婦人笑著抱起一個小女孩，向他招呼道，二郎，不要跟大郎一起瘋了，快回來吃飯！

“山上有棵樹……”

兩個少年在樹上蕩秋千，蕩過來蕩過去，一位中年男子站在他們身后推著，三個人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

“樹下有個茅草屋，一家人在屋裏住……”

五個人圍坐在飯桌旁，每人伸出一只手，交迭在一起，屋檐下的風鈴叮叮當當?shù)仨懼?

“天上有朵云……”

有一個圓臉蛋黑眼珠的天真少年笑問，下一句是什么？告訴我嘛，你都給你三妹唱了，我也要聽。

“慢慢散成霧……”

天宮，斬妖臺，雪花飛舞，天地蒼茫，降妖柱上一個骷髏架子掙開捆仙索，彎曲了食中兩指，用力剜出兩個血淋淋的眼珠來，隨后轉動血肉模糊的臉，向四周的神仙望了一望……風雪中一個嘶啞的充滿恨意的聲音響起——是俺孫悟空有眼無珠，看錯了你！

“地上的風在追逐……”

楊戩在這一刻無比痛恨自己過目不忘的本領。

過去的景象一幕幕在眼前掠過，五彩繽紛的快樂和蒼白的痛，交替掠過，到最后只剩漆黑的真君神殿，孤寂地矗立，壓抑而冰冷，沒有絲毫人氣，就這樣矗立到時光的盡頭，永無光明。

“行了行了，別唱了。”孫悟空開口阻止，“唱得那么難聽，我都被你嚇精神了！”

楊戩從回憶裏回到現(xiàn)實中，“很難聽嗎？”被孫悟空這么一打岔，他總算是從苦痛回憶中拔出來了。

“很難聽啊。”孫悟空認真說道，“比禿頭唱的還難聽。”

楊戩沈默半晌，恨恨道：“孫悟空，我本來很心疼你，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以后一定會更心疼我自己，你怎么能這樣？”

“我怎樣？”

“睡覺！”楊戩長身而起，拂袖而去。

孫悟空在楊戩背后笑起來。

真是一個怪人……

閉上眼。

更奇怪的是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為何會對他有一種熟悉感？以致不經(jīng)意間說話也沒了分寸。

回想起剛才那人唱歌時的樣子，那么哀傷，好像被全世界拋棄了一樣。

“真是的……”孫悟空臨睡前嘟囔了一句，“你難過什么，就算天塌下來大不了我?guī)湍銚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