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春夏之交，正是百花齊放，萬物生長的季節，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樣子，不過我的出生卻沒有給全家帶來春天般的希望。生我時母親難產，法力隨血液迅速流失，父親因此覺得楊家二郎的出生是上天示警，是一個不祥之兆。

接生的婆婆問父親保大保小，父親毫不猶豫地說，保大人。

萬幸母子平安。

父親也許覺得那句“保大人”對不起我，便對我尤其好。母親更把我寵到了天上。最后有了三妹。我們一家五口，住在灌江口，揮霍著后來只出現在我夢中的幸福。

如果一個家庭有三個孩子，最受重視的無疑是老大，最受寵的無疑是老三，至于老二，無人管無人問，無拘無束，乃至無法無天。我活得不管不顧，怒放著生命裏由衷的快樂和自由。

我并不知我在預支后半生的幸福。

父親是對的，我確實不詳，如果不是我耽誤時間，我們一家人也許可以在天兵天將到來前成功逃走，父親大哥慘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不否認我對他們有很深的負罪感，我認為楊家二郎的出生，根本就是一個錯誤。

在楊家慘遭滅門之后，我把唯一的親人三妹安頓好，一個人躲在深山裏練功，不計晝夜晨昏，累極席地而睡，做噩夢哭醒后擦干眼淚繼續練功。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幾百年。

幾百年裏，深山老林中無人跟我說一句話，幾百年裏我面無表情忘記了怎么跟人交流，幾百年裏我腦海裏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報仇，幾百年裏我不停夢到全家人在一起的情形，我開始明白人一生的幸福是算好了數目的，以前太過揮霍，以后的日子裏我便再無一絲快樂。

我偶爾出山看望妹妹，事先都會對著小溪練習微笑，確定自己神態衣著各方面都完美無缺了，才會出去。我因為不常見人，連微笑都需練習。

路遇不平，想起父母的教誨，也為了試探自己的功力，往往會拔刀相助。我的名聲就這樣闖出來了。那時還沒有封神之戰，沒有怒殺玉帝九子，沒有當司法天神，那時我楊二郎的名聲是三界中最好的，那時我是妖怪，卻被人叫做“清源妙道二郎楊戩”。

我知道很多人敬佩我。但是別人所謂的敬佩，與我何干？

每次手刃惡人除暴安良之后的慶功宴上，舉杯高唱頌詞的一眾人等在我眼中皆面目模糊。即使他們打心眼裏敬我愛我，跟我也沒有關系，他們簡直不配理解我,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值得我多看一眼。我知道這樣不對。像之前練功一樣，我開始練習與人交往的技巧。我學會了做表情，在聽到稱頌時作出恭謙的表情，在拉攏英豪時作出禮賢下士的表情，在別人說俏皮話時作出微笑的表情。我做表情做得累了，恢覆獨自在深山練功時的正常狀態，便會讓人誤以為在生氣或者在謀算。我才明白，面具，對于楊戩來說，是必須存在的。

妖怪們再敬佩，對一個仙凡之子，也不會有多認同。我終不是他們的同類。我也不是神仙的同類，神仙們只想抓我獻給玉帝領賞。三界雖大，卻無我容身之處，生靈眾多，卻無我同行之人。我入世與隱于深山毫無區別，在哪裏都是一個人罷了。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只我是獨自一個人活著的，連被我殺掉的惡人都會有朋友，只我沒有。

但我有妹妹。

楊嬋在，楊戩就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知道時機未到，不敢反上天庭救母。

我忍得撕心裂肺。

忍不住時會用刀劃手心，增加身體的痛苦以減輕心靈的痛苦。一刀一刀地劃，看著血流下來，在地上匯成一汪小血潭，幻想是玉帝王母大金烏的血液，心裏會稍微暢快一點。

時日長了，手上有很多細小的無法愈合的傷痕，再去見妹妹便戴上護腕掩蓋。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晴天，去看望三妹的路上，我遇見了一伙妖怪欺負一個姑娘。怎么看怎么像為了對付我而設的一個局，此生怕過誰來，就算是陷阱我也會跳一跳，隨著功夫越練越高，漸漸難逢敵手，趁此機會，正好拿這些人練招。我救下了那個姑娘，姑娘果然與欺負她的人是一伙的，他們一齊向我攻過來。

毫無疑問我又一次贏了。

這次的妖怪法力頗高，我雖贏了，自己也身受重傷。

殺了所有妖怪之后，躺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很疲憊，很想就這樣永久地躺著。

施用萬裏傳音術聯系三妹。

三妹說，二哥你在哪，怎么還不來？

我聽著三妹期待的聲音，站了起來。

沒有資格繼續躺著。

我還有妹妹。我不孤獨。我的人生是有意義的。

我對自己說，楊戩，你的事情沒做完，你怎么敢歇息？

于是用僅余的一點真氣修覆身體表面的傷口，使自己看上去沒有受傷，喘了幾口氣緩慢站起，挺直酸痛的腰桿。

那時朝陽初升，春風溫柔拂過背后的蟠龍氅，我握緊了手中的三尖兩刃槍，提氣，騰云而起。

我飛得很低，經脈不通，渾身都在痛，實在無力飛得高一些。

也幸虧飛得不高，因此飛過一棵高聳入云的大樹的時候，才感覺到有人在註視我，不由低頭望了一望。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

清澈，干凈，而且純。

純得像母親指給我看的天邊最亮的那一顆星。

純得像初生嬰兒的眼睛。

純得像鮮紅的良心。

純得像世上最后一抹慈悲。

純得不像一個人所能具有。

果真不是一個人，是一只猴子，在樹上蕩秋千，蕩到最高點的時候，深深地，深深地，用好奇又無比崇拜的目光註視著我。

幾乎是一瞬間，我便感到一種強大的力量從心靈深處涌起。這股力量支撐著身受重傷搖搖欲墜的我，讓我飛得更穩更快。在這之前，我絕料不到，一個崇拜的目光會對我產生如此大的影響，我原本以為我不在乎別人的目光的。

那只明顯神智未開毫無法力的小猴子在樹上歡快地跳來跳去，伸出毛茸茸的手揮舞個不停，指著我問：“他是誰？”得到回答后大叫著，“總有一天我要比他還帥！”

我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