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山夜幕

江憑月從前過的不是這樣的日子。

那時各自都有事情做，我要養(yǎng)家，她每日看不完的書信卷冊，不至于天天黏在一起。算起來真正能見上一面說幾句話的天數(shù)，滿打滿算不過兩三個月。和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似乎可以用流水來形容，平平淡淡不生波瀾，但光陰流走總會留下蹤跡，如今回憶起來，是幾場堪稱滴水穿石的朝暮。

十年間甚至更久的時光被這點(diǎn)流水沖淡。從中變得生動熱烈，忽然有了心緒和懷抱，開始做些從前不曾想過的打算。早在沒見過幾面的時候，天還很長，出去給人抬東西。換匾額還是掛綢子或二者兼有，正夠著檐角擦灰呢，她從街上路過，不知怎么認(rèn)出來了，走到門檐底下抬頭叫我，問我干嘛登那么高，我跟人搭把手，也不是白干活的，就快好了。

招呼她讓開，她卻原地站定，叫我快些下來。胳膊一環(huán)抱住梯子，其實(shí)不是從那下的，我要踩的是旁邊的木架，她仰頭看我，臉上蹭了灰，整個人像掩門的木塊那樣抵住梯子腳。

之后也沒說上來怎么就能看出是我，衣裳都不一樣，站得又高，整個人轉(zhuǎn)過去甩著濕布擦那梁上的陳灰。

她便說許是自己眼力好，或是兩人有緣呢。

或是兩人有緣呢。她說這話的時候，正和我并肩往回走。沒問她出門是做什么，出來走動，空著一雙手什么都沒帶，一邊臉上橫著一道擦不干凈的灰，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側(cè)過頭，明珠滑至眼尾，緩緩張開望向我。

那時候她是很誠摯的。站在空曠地，正對著光亮，才好遇見粼粼波光入我眼底。

我和她總是很巧，經(jīng)常能碰上，喜好也相近，我愿意陪著她，她一樣安靜待在我身邊。江憑月從小到大嬌生慣養(yǎng)，我又恰好是沒什么用處的人。

江憑月悠悠轉(zhuǎn)醒，看見我時楞了一下，揉著眼尾問道：“睡了多久？”

“不到一個時辰，替你續(xù)了香。”我站起身活動筋骨，“天黑了，起來醒醒酒，背你回去。”

“你怎么找這來了？”

看那模樣就記不得，還說沒醉，“陳霧托我來找你，真行，叫啞巴拖著個醉鬼招搖過市，你這幾天不太好，怕你出事，正好過來……”

“誰用你。”

心疼什么，辛苦一趟保全了她的名節(jié)，醒了又要怪我。

江依喉間一動，睜大眼睛，似是有所察覺，低頭看看兩只手，又摸了摸臉，摸了摸頭，茫然中往身后一看，不知是晚風(fēng)太熱還是那塊橫起來掛好的紅布太刻意，也許是身上太規(guī)整，她熟睡時我將她長發(fā)挽起來扎好，少了些風(fēng)情。她大約心下明了，按著后腦咒罵一聲。

極短極促，顯然是罵我的。

風(fēng)又刮過一陣，燒得難受。

“肏什么肏。”我扶住她，勉力讓自己有些訓(xùn)導(dǎo)的意思，“再見你碰一回酒，等著。”

“這樣的酒，睜眼看看。”她喘著氣，指向那些殿前零落的水痕，“一壇能有你巴掌大嗎？”

我下意識攥起拳頭，雙手收到背后，“它烈啊！”

“礙你事了？”江憑月被冷風(fēng)吹得發(fā)抖，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站起來一臉頹喪地將我推開。

“還有力氣推搡，方才還是一灘爛泥……”

“墨書文。”她滿眼兇狠，嘴唇發(fā)顫，不知?dú)獾眠€是凍得，“再多說一個字，把你頭擰下來。”

動不動卸人家腦袋，脾氣不知道隨了誰。

江依露出一截腰，從側(cè)邊探進(jìn)去，“這邊的扣子，從最底下錯開一個。太緊了。”

給她穿的衣服，以為是要一環(huán)一扣接上去，我看她的胸前，怪不得摸著緊繃。

她理好衣衫，拍拍袖子，“今日之事爛在心裏，敢往外說保你出不了這扇門。”

我點(diǎn)頭應(yīng)答，自行挑了一扇門越過門檻，抱著胳膊等她出來。

晚風(fēng)一過，看什么東西都模糊，江依更是巧麗，五官點(diǎn)了水墨一般。我只是想牽她的手，她便冷了神色罵我：“我不省人事，你也醉了不成？墨書文，你該死。”

她原本打算和我一道北上，路上有個照應(yīng)，我不想跟她一塊走。黃花翠柳，風(fēng)一吹起來樹就跟著搖晃，那時陷在春風(fēng)裏，險些站不穩(wěn)，她遲疑著，問我想好沒有。

總有人比我好。我不置可否。

受的委屈我無力償還，為了我背上人命實(shí)在不值得，好容易被酒料侵蝕了理智，趴在我身上起不來，我按住她的背，強(qiáng)要問出個結(jié)果，這才得知她聰慧靈秀，到底沒有動手傷人。

不是因為她多正直多厲害，聽聞那些人久在邊地，窮兇極惡慣了，天高皇帝遠(yuǎn)，自上而下另成一體，是礙于顏面才不能捆縛一個女子。何況她尊貴，若是個沒本事沒出身的早叫人一刀結(jié)果了。從前嫌她貴氣，總玩笑說你那么富裕能不能分給我些，現(xiàn)在看來怕是不成，不說金銀俗物，平江府的山和水，少一粒沙土都養(yǎng)不出這么個沒腦子的莽撞人。

就因為我不答應(yīng)讓她跟在身邊，今日又擅自做主撞破了她醉生夢死的秘密，說我該死。

“我不碰你，當(dāng)心臺階，再這樣喝遲早把身子喝垮了。”

“我一向很好。”她目光如炬，兩邊的碎發(fā)垂下來，烤彎了的細(xì)針一樣掛在眼前橫穿瞳孔，“喝不喝都很好，醉不醉也很好。”

“是。”

我已事事順著她了，偏偏哄不好，又來了脾氣，“你這樣粗野，誰瞧得上你。”

“嗯。”我點(diǎn)點(diǎn)頭。

我想攥她的手，還沒碰上就被甩開了，“你什么東西你也配。”

“我是不配。”我只是順著她。

江依有些無所適從，大概原意是想讓我哄她，說話夾槍帶棒的，知道說錯話，怕惹我不高興，“我矯情又不是一日兩日了，你別生氣。”

我搖搖頭，“知道你發(fā)愁，參政垮臺——”

“沒有垮臺。”江依糾正我。

我改口：“突遭貶謫，確實(shí)是大事一件。實(shí)在心煩就跟我們說說，好過一個人喝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