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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下:江畔何年(1 / 2)

番外(一)下:江畔何年

守衛不力,營中馬棚裏的一匹汗血初來乍到百般不耐,似乎半夜跳欄遠走高飛了,一地黃沙土塊望不到頭,不出半日便又自己跑了回來,即便如此還是誤了江依的行程,回程趕上大雪封山,走到驛館大病一場。天那樣冷,馬竟然跑出了汗,打在身上像染了鮮血。

江依回京之后深感此事辦得不錯,開春與柳書文通力解決了幾樁大案,三年兩次擢升。查封一家青樓時,有個姑娘不當心碰了江依的肩膀,侍衛拎著長刀將人逼得跪地求饒,江依彎腰將她扶起來,姑娘哭得梨花帶雨,一臉討好地望著她。此時天崩地裂,呼吸一滯,江大人忽然發覺此情此景有些眼熟。

數年來幾經磨礪,心氣早不如當年那般,偶爾想起這事,就覺得墨書文可憐,是她怒氣當頭失了分寸,現在看來書文就是有錯也并非罪無可恕,更不該拿出官威壓人,由她那樣逼迫。

江依給掌事的打了招呼,托人從西北邊地贖出一位在那討過生活的年輕姑娘,具體的駐扎營地記不太清,只知道姓是“文墨”的“墨”。江依在京任職的第三年,平江府老家收了一只商隊,正巧去過邊防營地,仔細問起來,都說沒有這號人。

又過了許久,借出使通商之便,總算得了結果。那個書文姑娘不是賤籍女子,軍名冊上只留了一個姓,是汴京收編的女兒軍。江依覺得怪,瘸子怎么能行軍呢。問她現在何處,能否尋到。沒有確切的答覆,說是這姑娘走了。

走去哪呢。

這是許久以前的事,很多人都淡忘了。新得來的這幾句話像是破開了一道口子,不提,墨書文便改名換姓活得好好的,但凡有一個壞念頭鉆出來,無異于定性,江依總覺得她過得不好,她過得不好,自己心中就要多忍一分掙扎。

四處打聽,最后才從同樣以徭役代賦稅的女子那裏得到只言片語。

找到尸首時領軍的將士都嚇著了,身上有一處細窄的貫穿傷,契骨的箭頭好認,被這種箭打穿不至于立時沒命。那箭身被生生掰斷了折開,木刺掀翻,戰場上殺人無眼的兵器原本就粗糙厚重,斷掉的箭矢劃爛了女人的頸子,刨了刨底下的沙子,大約失血過多,救治不及而死。

江依不太信。

那人說是,瞞不過您,到底不免有些出入,沒法子,沒人敢記這個,只是同營女子的見聞,給您回話都是覆述,那些女人也只是聽說而已,覆述,人口相傳,傳上幾個來回不見得一字不差。

她們說,出事的地方恰是兩族交界,寸土之爭,邊地和中原大不相同,一毫一厘都要分個你死我活。我們的人死在了分界線的那道土縫上,不能認,只能裝沒事人,死的不是王侯貴胄,就那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沒,再好不過。

要說憑什么認定不是他們擄走我們營地的姑娘拋尸妄圖栽贓。話是難聽了些,那條路常走,一群人結隊,一根駱駝毛不是他們的他們也不敢摘,可若是一個女子,死不足惜,倘若為證一個公道,不太值當。千裏長的一道防線,十數年嚴陣以待,真打起仗來,沒的就不只是一個姑娘那么簡單了。邊地損耗都是銀錢,再便宜再賤,積少成多,幾千瓢涼水澆在朝廷開支上,等到揭不開鍋,損耗們又化成了賦稅徭役,那才是真瘋了。

江依靜靜聽女人們敘述,竟也可悲地被她們帶著算起這筆賬。她也覺得不太妥當。

江依沒有過多去問,不去問她怎么跑到那么遠的地方,不去問在傷處不致命的情況下為什么折頸而亡。

江依喝了好多酒。她看不透墨書文因何而死。

想要榮光嗎,要名號,孤身一人,死在契骨境內,而解釋的權利不在死人口中。想要補償嗎,她妹妹死了,女子不入宗廟,家族譜系都不會提及半個字,之于冀南的地和廣平府的天,不過化了一片雪而已。要留名要風光,只能靠顯耀的丈夫和登科的孩子,墨書文沒有婚配,半大的年紀,流落半邊國土,又是為了誰。

等到多年之后才恍然大悟,彼時少女澄澈的眸子,小步踱過來,一雙手懸在腰前,指頭勾著袖口,隔著簾子望她。

墨書文活在市井,很早就自己養活自己,素日只會做活,學識不多,江依和下人說起老家的書塾難為人,墨書文知道個大概,開口勸了她一句,將老師叫作“夫子”。一院子人哄笑,墨書文楞在原地,臉都紅了。女使捂著肚子前仰后合,許久才想起解釋,好老的詞,我們都說“先生”的。

墨書文臉更紅了,之后她就不怎么說話了。

江依有時想起來,發覺她身上有種堅韌的光,無論在哪都是亮著的,那雙眼睛,許是摻進了異族血脈,草原荒漠無邊,雪山高聳入云,那裏有尚存于世的神明,書文大而有神的眼睛,許是受了騰格裏的庇佑。

從得知確切死訊的這天起,像是對她不求甚解的懲處,她總能夢見墨書文。

看她守著一捧水洗衣裳,跟旁邊的女人們說笑打鬧。說到詩詞歌賦,大漠孤煙,她用手背擦擦臉,跟她們說起自己之前游走汴梁,也曾讀過一些書呢。

偶爾會打上照面,江依不全是愧疚,也會惱火,對著墨書文的臉生氣。墨書文就會抬起頭,睜著水汪汪的一雙杏眼給她賣可憐。有時會遇到哭訴,墨書文反問她,為什么,憑什么,知道什么叫口子嗎,她身上被割出好幾道口子,最后血流干涸,活活被耗死了。

有些事情能記得,更多的是忘卻,刻骨銘心的情景不能太多,相處下來不過幾個月,真算見面的時候加起來怕是三五天都不到。墨書文沒有知心的人,話也少,有時陪她同坐,看她做些針線活,繡手絹上的花,正面繡完反面繡,最后寫一小行詩。

墨書文也學著做些繡工,也在背面寫一首詩,江依不喜歡被人模仿,何況還學了個四不像,隨口說了她一句,墨書文便不再動針線了。

她們認識既是緣分也是趕巧。聽旁人說起這位姑娘腿上殘疾,帶個妹妹討生活,越是老實越是挨欺負,越是做不了正事,為一點錢從天亮忙到天黑,拉拉扯扯很不容易。

江依在茶字布幡下歇夠了腳,盯著那位分茶的女子默默良久。謹行儉用的她頭一次在外面落下東西,一個普普通通的錢袋,本來是想著柳仰讓她多做善事,就算旁人不知菩薩也能看見,這個姑娘面善,有眼緣,舉手之勞也算積點福德。墨書文傻了似的,舉著那個被扔下的小布袋追了她一道,生怕有人不知道那是別人的東西。

頭一次是有意似無意,之后幾回就刻意得沒邊了。

江依讓車馬走快些,好拋下后面追趕的小木頭。墨書文瘸著一條腿,跑追起路來很是艱難。

她掀開車簾往后看去,竟覺出了什么滋味。

隱約有些記憶,是墨書文一個人在院子裏坐著,石桌石凳,找個不礙事的地方一等等上很久,為了親手把飯菜交給江依。

江依對她無甚興趣,卻礙于面子不好回絕,委婉提醒她不用每日都來,府上養著廚子,天天跑來跑去很是麻煩,況且她腿上不好。墨書文的到訪依舊很勤,只是待的工夫少了很多。

江依又夢見墨書文。

墨書文嘴巴張不開,空靈的回聲絮絮問她,你是看不得我受屈,所以才來找我的,可惜沒趕上,錯過了。地界荒涼,連個馬車都沒有,一定是有的,就東邊的岔道口,西北五十裏路,有驛站,官道可以租借好幾匹馬拉的車。下馬的時候,應該踩到我背上的。

毫無邏輯可言,江依聽不懂,只是大聲吼她,為什么要纏著我,我不想每天夢到你!

四周寂靜,她話音剛落,只身來到了一片荒原,天黑了,風卷起沙子四面八方吹來吹去,旗桿底下光禿禿的一個個小丘。

這一次她夢到自己是位高而尊貴的公主,受君令去遙遠的北方和親,死局無解,殺了父親還有兄弟和兒子,兄終弟及,父終子及,她站在枯黃的草原上,前方隱約可見一個守在營帳旁的俊逸女兒,心裏想著,若能將自己繼承給她,也可堪欣慰。

那女子看不清面容,收刀入鞘,起身閃開道,給她讓出一條平陸,淡然道:“江依,你走吧。”

像是被這句話腿折,一路跌跌撞撞不曾回頭,回到故地,回到蘇州母家,發覺身后火光連天,柴火木枝在燒,燃起千丈高的煙。

江依醒時汗流浹背,此時三月天。

江南風景最好,只是不如北方濃烈。時間過得夠快,日子越來越久,不要說情,記憶都淡成了死水。追憶許多卻拼湊不出一個相貌,有時去看柳仰,不知道到底是看誰,怎也描摹不像,她總跟畫師說,就在柳書文的臉上動吧,這裏深些那裏淺些,眉眼濃重,顴骨似乎沒有那樣柔和,說著只有毫厘之差,成像總是難以入目。或許從起筆就走錯了,起勢應當夠鋒芒,回筆卻曲曲彎彎,煙消云散,如有遺恨在。

走過冀州一帶,打聽不到姓墨的人家。江依眠在客棧裏,也見到街頭巷尾有搭棚子賣便宜茶水的,稀湯,沒有半點茶香,她不能將就,就見他們直接拿碗裝,江依舀了一碗清水,多給了幾文。小姑娘遙遙道了聲謝,請漂亮姐姐下次再來。

幾年間品性打磨,她竟也變得內斂,話都不愿意多講。

她又開始做夢,夢裏放了回狠話。話裏有威脅,又像自嘲,自己孤身一人沒什么可在意的,只能借別人的心意給自己的惡行蒙上一層紗遮羞,遮是遮不住的,只能掩一掩。江依本是來興師問罪的,默然放這人一馬,看著墨書文走出營帳,本也不該回頭的。鬼使神差把人叫住,對方回身時一身落寞,臉上還有淚痕。

有時夢到天間云外,她低下頭求著,一個一個下跪磕頭,可惜人死如燈滅,大羅神仙也救不來。

也夢到在某天清晨收拾從京中返家的車馬行囊,木箱裏誤入了一個小食盒,提手裹了一圈布。兩層放著空碗碟,最底下的空隙被幾串銅錢填滿,中間躺著一塊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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