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琰，你二哥死了。”

這是一個五月的早晨，和去年，以及往年并沒有什么不同。日光被樹葉打碎散落成點點的光影落在地上，沒有灼灼的熱氣。

但周圍人的眼神是發燙的，他們瞪大著眼睛，目光好像紅熱的鐵塊一樣烙在那個少年身上，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周琰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人看著他，更不明白為什么他必須站在馬車的前面，被士兵團團圍著，帶著層層重枷被人圍觀。

軒轅氏要把他送給一個叫做光的貴族公子，光派來一名使者接待他們。使者戰戰兢兢，一邊說周琰危險，一邊又夸他罕有，要他換上一身金色點綴的藏青色帛服，將他的長發用錯金銀的盤扣束起，同時又毫不客氣地在他身上套上了三層枷鎖，將他從上到下捆了起來。

周琰就這樣古怪地站在馬車前，從百越一路來到了干國的都城：雪堰鎮。看著干國的百姓夾道歡迎他，滿城的少女追逐著他，盛況空前。

干國相比于他的故鄉百越要富饒的多，也有更加寬敞的馬路和巷道。但周琰依然感覺眼前通往宮殿的長路很長很寂寥，甚至覺得炙熱的陽光是白雪的反光，那些地面即將滲出潮濕的黑色水漬。

每到一處館驛軒轅氏都會把相同的話對周琰說一遍，他顛來倒去的告訴周琰：“你二哥死了，我把你們都送來到了干國，等我走了你要和大哥相依為命，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要拋下他。”

在此之前的大約三十多年裏，軒轅氏不過是個寂寂無名的鑄劍師，生活在百越一個偏僻的鄉野。但當他帶著周琰邁進干國城門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將就此改變，他感到名譽，財富在向他涌來，于是提前陷入了一種過于激動的眩暈中。

周琰面對軒轅氏的嘮叨總是不予回應，他除了掀開大甕看看章羽是否還活著之外，不知道還能怎么辦。章羽劍是一只爪牙鋒利的章魚，養在一個大甕中，他的八只觸角下都是鋒利的刃，連軒轅氏都不清楚它身上到底有多少口子。他雖然沒有人的四肢，但有一個人形的頭，日覆一日地在從中游動。每當他從水中鉆出來的時候，滿臉就會因為缺水泛起深深淺淺的褶皺，干癟的嘴巴大張著，發出車轍劃過地面的聲音。

大甕每天必須換，因為章羽的爪子每天都會將容器割成碎片。

軒轅氏此次進入干國，是要向公子光華獻上三把寶劍：章羽，周郢和周琰。

這并不是一般人們所拿在手中，冰冷的劍。他們是戰士，有生命，身負著與他們命運相連的劍，只要加以時日打磨，足夠以一敵百。

章羽是軒轅氏的第一次嘗試，他將鑄造好的一把短劍再次投入鑄劍爐，進行第二遍重造。他所在的百越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傳說有一本叫做《山海經》的奇書上記載著各種各樣晶石和百草，這些東西能治病，能讓死者覆生，甚至能鍛造出兇惡的神獸和怪物。

軒轅氏去深山密林裏尋招來許多不知名的山石草木，將他們和章羽劍一起扔進了鑄劍爐裏，當他看到爐中升起騰騰的紫煙，原來那把短劍已經破碎成一片一片，和重塑出來的怪物融為了一體，成為了他的利爪，這第一個活物就是章羽。

周郢是一把青銅曲刃劍，軒轅氏將他打造得無與倫比的美麗和精巧，每一面曲刃的弧度都平整而鋒利，劍身上布滿格菱的暗紋和血槽。

但他沈浸在得到章羽劍的興奮和狂喜中，彼時雜念太多，顧慮太多。他想再進一步，既然能塑造出獸，那么能不能鑄造一把人形態的寶劍呢？他的欲望無限膨脹，以至于將周郢投入鑄劍爐的時候，軒轅氏發現每鑄一寸，邪氣就增長一分，他不得不懷著悲痛和惋惜停止了鑄劍，于是周郢的刃兩側殘缺不全，并沒有成功的變成人的模樣，而是停留在最開始曲刃劍的形態。

軒轅氏非常惋惜，于是他給周郢做了一個漂亮的象牙劍鞘，劍鞘鑲嵌著上等的藍色琉璃和綠松石，將他打造成了一件上等的工藝品。但他始終覺得周郢是有靈魂的，他每次觸碰周郢的時候總有一種心臟劇烈跳動的感覺，周郢很容易勾引出人的邪念，讓人心馳神往，那是一種迷人而危險的誘惑。

從周郢到周琰，軒轅氏沈寂了大約四年的時間。

唯有周琰是完整的，完美的，無可挑剔的。周琰劍是呈現出不帶任何雜質的純黑色，鋒利無邊，劍身光滑平整得連水珠和血跡都沾染不上去，周琰的容貌和身姿更是無可挑剔，足以讓每個見到他的人心中一動。

這是偶然的巧合，也是對他勞苦前半生的獎賞。軒轅氏愛惜這個英俊的少年，同時又迫不及待地要將他交出去，作為揚名立萬的籌碼。

軒轅氏的企圖心與愧疚感同時增長，雙重施加在周琰身上，讓這個少年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牢牢地與不安和孤獨聯系在一起。

周琰并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但他每日所見的不過是大甕中會發出古怪聲音的章魚，所做的是戴著枷鎖站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所聽的是耳邊不停歇的回音：“你二哥死了。”

周琰又一次聽到了軒轅氏的嘮叨，他條件反射地站起來去給大甕換水。周琰看到放水時，那只章魚的臉因為缺水而迅速干癟，大張的嘴發出瀕死的聲音，再一次地感到惡心又恐懼。

他真的很想一劍下去結果了章羽。

在這樣的情況下，周琰對死亡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想象，他覺得如果死亡是變成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的話，那應該是一件很不錯的事，至少比大哥這樣的活著要強。

跟大哥比起來，周琰偏愛二哥。

在貧乏無趣的生活裏，周郢是唯一觸手可得的珍寶。周琰對周郢喜愛有加，他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抱著周郢反覆地看，指尖輕輕地拂過精巧的花紋和雕花，還有光潔如玉的象牙外殼。

十指連心，指縫裏的觸覺傳到腦海中產生的幽微想象，張力遠遠高于牢牢抓住的真實，那種感覺讓周琰感到戰栗的興奮，足以讓他從布滿灰塵的生活中短暫地逃離。

他沒事還喜歡對著周郢說話，青銅劍除了美麗的外表，輕叩時會發出一種類似編鐘的悠揚回聲，就像有人在輕聲細語地耳語，這是一種獨特又隱秘的回應。

軒轅氏并不關心周琰在干什么，他急于把他送到公子光華的府邸，公子光華和他的幕僚薛竺殷切地款待了他，他在得到了許多珠寶和金銀之后，便將他們三個留在了那裏，返回了百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