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裴歡好不容易才在暄園里找到華紹亭。

她想著以他的脾氣，總該挑個安靜地方住，但她忘了，他當(dāng)年來這里養(yǎng)病的時候也才十幾歲，還沒養(yǎng)出后來那些過分的講究。于是她這一路上找來找去，走了不少彎路，最后忽然在西邊院子里看到了水晶洞的痕跡，才發(fā)現(xiàn)對面的屋子里有燈光。

她推開門進去，忽然發(fā)現(xiàn)隋遠(yuǎn)原來是個騙子。

華紹亭精神不錯，并沒有昏睡，他故意讓人覺得他情況不好，也故意讓隋遠(yuǎn)把話都往嚴(yán)重了說，這樣韓婼那種扭曲的心態(tài)才能踏實一點。

他正在桌旁安安靜靜看一本書，那本書顯然年代久遠(yuǎn)，估計是后來被人清理出來的，他拿在手里隨便翻翻都帶著脆弱的聲響。

這房間里空空蕩蕩的，書架也沒了，書都隨便堆在桌子上，他像是隨手挑了一本還算完好的出來，一直看了下去。

華紹亭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薄絨上衣，于是連影子都透了燈光，虛虛實實沒個分別。他抬眼看向她，那目光并不意外，他好半天才放下書，終究嘆了口氣說：“裴裴，我就怕今天來的人是你。”

這一夜暄園里吵吵鬧鬧沒完沒了，他八成是突然醒過來的，但天大的動靜也沒能把他請出去。

裴歡僵在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她這些天情緒過分壓抑，這一夜又承受著莫名的恐懼，好不容易找到他，看見他平平安安坐在這里，她竟然不知道應(yīng)該先說點什么。

她像只裝滿水的玻璃瓶，再不能有任何顛簸刺激，一見到他這雙眼睛，這一腔強忍下的情緒像被人突然拔掉了塞子，瞬間傾瀉而出。

這一時，裴歡連日來的怒和怨一起涌上來，又聽見他那句話，沖過去就把他手里的書扔開了。

華紹亭向著她伸手，她不回應(yīng)，盯著他氣到手指發(fā)抖。

“裴裴，過來。”他看見她死活站著不動，有點無奈，他對她這脾氣一向沒辦法，于是難得又軟下聲音說了一句：“這么多天了……我很想你。”

裴歡被他說得心里難受，反而更生氣了，他說得容易，還知道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天……她眼角發(fā)酸，千言萬語擰成一股火，抿著嘴角執(zhí)拗起來，就是不說話。

他只好自己走過來，剛一抱住她，裴歡的眼淚幾乎瞬間就掉下來了，這下真連句利落話都說不出來了，連聲音都忍不住，在他懷里放聲大哭。

這一夜，裴歡是真被逼怕了。

她一路找過來給自己做好心理準(zhǔn)備，把最壞的可能性全都想好了。她可能要面對華紹亭已經(jīng)有了并發(fā)癥，隨時會昏睡過去醒不來的情況。她甚至一度開始后悔，今晚不應(yīng)該得罪韓婼，這么偏僻的小鎮(zhèn)醫(yī)療條件實在有限，萬一華紹亭有什么事，她要怎么求對方放他們?nèi)フ掖筢t(yī)院……

裴歡不惜動搖自己心底所有的堅持，統(tǒng)統(tǒng)為了他，最后發(fā)現(xiàn)他平安無事，竟然還有心情在這里一頁一頁地看書。

她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偏偏側(cè)著臉不愿看他。

華紹亭由著她鬧，一直不松手，最后她捂著眼睛，整張臉埋在他肩膀上，咬牙切齒地想說什么說不出，最后恨得沒了辦法，她發(fā)起狠來，張嘴像只急眼的貓一樣，一口就咬下去。

他也只好忍著，原本都是心疼，這一下倒被她逗笑了。

他一開始還能勉強裝裝樣子，最后裴歡這幼稚的樣子惹得他也忍不住，一邊笑一邊拍著她的后背，給她順氣，拿出這輩子全部的愧疚，軟著口氣哄她道：“噓……別哭了，這不是好好的嗎？我和阿熙都沒事。”

她不吃這一套，不管不顧，開口就跟他算賬：“行啊，華紹亭！你都安排好了，只有我是個例外，我今天確實不該來，你要干什么我都該當(dāng)作不知道，最后等著那個女人通知我？”平常裴歡也有生氣的時候，但兩個人從來沒真的吵過什么，她想著他的病，氣到最后都是收斂的，以為再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但今天不一樣，裴歡是真急了，一句一句帶著刺甩給他：“你成心只防著我，只有我找不到你，最后還是韓婼帶我來的，華紹亭！你……”

她這委屈和氣憤都混在一起，說著說著自己都沒了辦法，最后實在是哭累了，紅著一雙眼問他：“你想干什么？你是要按敬蘭會的規(guī)矩，扔下一家人，跑來暄園給她償命嗎？”

華紹亭看她這樣自然心疼，等她平復(fù)下來，把她的頭發(fā)都理順別到耳后，那口氣又淡了，說：“當(dāng)年的事對韓婼確實不公平，這么多年我也算收著她家的東西，所以我才來見她，但那些事早該入土了，她怨念重，非要翻出來報復(fù)，不能牽扯到你。我出來，把她引回這里來，省得大家麻煩。”

他親了親裴歡的額頭，抱著她沉沉地嘆氣，關(guān)于他自己的過去，實在沒什么值得一提的好事，所以過去不管誰來問，他都不愿提，早早想著避開她和孩子，如今她還是跑來了，他又覺得這樣也好。

他的裴裴就是這么倔，他要是不在，她想哭都沒個地方哭，左右都為難，于是這一刻他又和別人沒什么不同，男人似乎天生找不到什么哄人的好辦法，尤其他最怕裴歡哭。

華先生又能如何？現(xiàn)在的他還不是只能踏實坐著等，等她撒完氣。

華紹亭把她的眼淚都擦干凈了，看著看著覺得有點不對勁，于是他把一側(cè)的燈光全都打開，仔細(xì)看她的臉，忽然沉下聲音問她：“臉上怎么了？”

裴歡愣了一下，揉揉臉沖他搖頭，示意沒事。華紹亭的身體情況不能隨便動氣，她絕不能現(xiàn)在刺激他，于是避重就輕，隨口抱怨了一句：“我能有什么事，我找不到你，一生氣跟她打了一架。”

他定定地看她，裴歡對著這雙眼睛不由有點心虛，趕緊緩和口氣，跟他解釋道：“女人打架不就是扯來扯去的，都是胡鬧，沒什么事。”

她推開他往屋子里走，坐在床上，四處看了看，這一夜輾轉(zhuǎn)，從沐城來到興安鎮(zhèn)，她什么也沒準(zhǔn)備，風(fēng)衣里就穿了薄上衣和牛仔褲。

華紹亭想起她前兩天還在發(fā)燒，于是拿外衣給裴歡蓋住，她就縮著肩膀拉著他的手，剩一張臉還帶著淚痕，抬頭看他，這下總算笑了笑。

他看她的樣子，知道她的感冒已經(jīng)好了，于是稍稍放心。

裴歡什么都不想再爭了，對著他千言萬語只剩這一句：“大哥，算我求你了，你千萬……千萬不能有事。”

這一刻，哪怕他們莫名被困在暄園里，只剩空蕩蕩的一間舊屋，什么都沒有，她都覺得安心。

“我只擔(dān)心你，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她頓了頓，對著華紹亭又說，“你不用顧慮我，我來這里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不怕。”

他點頭說：“很快，我不急著走是因為這兩天韓婼總是刺激阿熙，不能把阿熙留在她手里。”

她想起隋遠(yuǎn)提前來到沐城的事，于是又問她：“你本來想讓隋遠(yuǎn)把笙笙帶走，可現(xiàn)在他又被韓婼逼著來了暄園。”她說著說著喉間發(fā)緊，“我不該讓孩子離開我。”他竟然笑了笑跟她說：“隋遠(yuǎn)來這里是我安排的，這確實是臨時起意，韓婼想知道我的病情，而且阿熙那邊也不穩(wěn)定，總要給暄園里找個醫(yī)生，與其讓她去找，不如叫隋遠(yuǎn)來。”他倒真放心自己的女兒，“不用太擔(dān)心笙笙，她啊，比你厲害，現(xiàn)在有人照顧她，放心。”

她被他說得無奈，果真人人犯愁的事，一到華紹亭這里都不算難，既然他不擔(dān)心，孩子的事情上，他總該心里有數(shù)。

凌晨五點，天邊微微泛了光，卻還沒有大亮，房間里的燈光已經(jīng)被調(diào)暗，墻壁上的顏色經(jīng)年透著灰，幽幽剩下一片暗藍(lán)色的光。

裴歡漸漸感受到華紹亭手腕上一陣又一陣清淡的香氣，這沉香的味道太過于熟悉，能將周遭統(tǒng)統(tǒng)揉在一處，房間里異常安靜，連風(fēng)聲都停了，很快她就被這串香木的味道催著放松下來，渾身困倦。

華紹亭讓她躺一會兒，他對這房間十分熟悉，顯然過去曾經(jīng)住過，他四處看了一圈，讓裴歡放心。

她雖然累了，躺得卻有些不踏實，于是他就坐到她身邊去陪著，一直扣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她就定下心。

哭過之后的人總是很容易睡著，裴歡很快閉上眼，似睡非睡地平靜下來，精神短暫放松，這一段積累下來的疲憊就瞬間占領(lǐng)了她的全部意識，總算湊合著歇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