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日因著主人們多不在家,章府里顯得甚是安靜。章回連續(xù)經(jīng)過兩重院落,便有明堂、房中灑掃的老家仆看見,跳起奔過來想說話,到得跟前也強忍住了吵嚷,只深深行下禮去。章回見著,心里也既是熨貼,又是歡喜,受了他們的禮,口中再三地溫言撫慰幾句,老家人們這才心滿意足地下去。
不多時,章回已到最后一趟屋,前方便是花園月洞門。章回卻停了步,腳下一轉(zhuǎn),面向側(cè)旁一重半月小門,朝著那跨院里來人笑道:“可是瞿夫子?懷英這廂有禮了。”
原來這門通向的是個獨立的院落,在章府西北角,總有十馀間房,前廳后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乃是稱作“誠正書院”的章府族學(xué)家塾。這來的瞿夫子年紀在三、四十之間,穿一領(lǐng)簇新的月白儒袍,他名喚瞿一波,原是常州城西南一個清貧秀才,無錢舉業(yè),卻教導(dǎo)街頭巷角人家孩子斷文識字,十多年間一文不取;終于被章望聽說了名聲,四年多前請回家來做了正經(jīng)西席,而今教授章氏一族中幼兒蒙學(xué),倒也甚得府中上下敬重。
瞿一波正打誠正院走來,聽得章回招呼,猛一抬頭又正見著真人,頓時笑起來,先遙遙地朝他頷首回了禮,一邊忙幾步走過來,一邊笑說道:“懷英今日回來的?老爺們大喜了。一會兒詩會回來,歡喜之下,怕又要有更多佳作。”
章回知道他說的是縣學(xué)里例行的詩會,笑道:“卻是才到的家,尚未拜見過長輩與塾里幾位先生。瞿先生這是從學(xué)里詩會上來?你那詩文四六無一不佳,這時間便回來,祖父竟然肯放?”
瞿一波頓時笑起來,說:“懷英真真會取笑人,有你在跟前,我那些東西哪里就能入得了眼了?不過是老爺們提攜,拿我充個數(shù),也免得外頭總說府里仗著書香大族人多才子多的欺負旁人。”
章回笑笑,眉眼神色里卻顯出不以為然。瞿一波見狀又笑,握了他的手,只說:“玩笑、玩笑。可不敢真有這樣的心思。不過這次果然不是老爺們肯放人,是老爺許出了獎賞的物件兒,叫人回來取,又怕不小心拿錯弄壞了。我才自告奮勇過來幫看著,也趁這空兒躲了后面兩篇詩賦去。”
章回看一眼瞿一波身邊跟的褐衣小廝,果然就是日常書房里頭伺候祖父章霈章伯源筆墨的,這才笑起來:“別人這樣說我或還信,瞿先生這般說,我是萬萬不信的。”又問:“祖父許了什么好物件兒,這樣要緊?又為甚么許下了這等物件兒?”
瞿一波忙告su道:“難怪懷英不知道,也是才出的事故兒――你可還記得小北門那邊、顧塘河同飛云渡相交的地方?那一帶俱是河灘,堤防難建,又沒個橋,行動來往時一向不便利。卻有個皮匠,本姓王,就住在小北門那一帶子土墻下,去歲為給兒子娶媳婦,造新房挖地基的時候,竟從三丈深的地下刨出整整一壇子金銀元寶來。人都當是奇觀福運,這王皮匠卻是個老實人,只說身輕福薄,無主的財物必不能密下、安心使在自家,倒是捐出來給大家做個善事才好。于是便報了地保、縣官,拿這一壇子金銀作資,又有各家捐湊的一些,清了河灘,在飛云渡上修起一座橋來。這新橋恰是昨日才立起來。縣官蘇老爺定了名,就取王皮匠本名,叫做‘椿庭橋’,請了城里凡有文名的一同過去,要作詩賦銘記呢。這可是難得的一樁好事、大事,今天又正逢著詩會,大家為這個吵鬧議論,說定要做出好的。一廂里又說,要做得好的必得有個彩頭。結(jié)果伯源老世翁當眾親口就許下了那方‘滿庭蘭桂’的硯,因打發(fā)人立時回來取,我便趁空兒也走著一趟。”又笑道,“如今你回來,倒是正好了――老世翁最愛這方硯,雖許出去,必定是肉痛的;懷英速速與我一同過去,縣學(xué)里一篇好辭賦,就把它得回來,也省了將來幾日連連的念。”
章回聞言,忍不住笑道:“祖父許出去,我這做孫子的再幫自家贏回來,哪里有這樣好的事情。就人家聽了也要笑。先生只管故意捉弄我罷!”
瞿一波被他識破,頓時也笑。章回又回味一番這才聽來的故事,道:“椿庭橋,雖說便是用的人名,倒也別致風雅。不過王師傅是真善人,翻出地下無主的金子卻不藏私,盡數(shù)捐出來修了這一座橋,真是惠及鄉(xiāng)里,足可流芳的。”
瞿一波含笑點頭:“可不是,所以今天詩會才格外的熱鬧。至于老世翁這方硯,既然是懷英有意利惠他人,只望確有人能與它一個好歸屬。”說著向章回拱手示意,就往前頭章霈書房里去了。章回也笑笑,轉(zhuǎn)了腳步,繼續(xù)往花園里頭溫室花房里去。
這后花園正在章府西北角落,園子不大,僅約六畝余,卻也一樣堆起一座假山,辟一片池塘,依山豎亭,臨水建堂,面南的草堂與園西面的兩處小居、南邊的山亭并東側(cè)的一條游廊,將將環(huán)抱水面。山上水邊、屋后堂前將各色花木植滿,地下則以青石鋪成僅一步寬的小徑曲折其間。章回自西南角門入園,沿小徑繞過假山,便往東南角的花房行去。
到園東南,游廊下一道薔薇矮墻與月洞門隔開,入眼卻是兩畦菜地。此刻早春,地里正出苗,綠油油的甚是喜人。與矮墻平頭的籬笆扎得整整齊齊,上面爬了尺半高的綠蔓,章回也不辨品種,但知總不過些扁豆、絲瓜、葫蘆、山藥。菜地另一頭,靠院墻一面搭了兩架,則是家里經(jīng)年的葡萄、銀藤,地下的老藤才將將地透出些青綠,隱約的還有些看不出來。架子底下隨意的橫了兩條青石,旁邊又有一口井、一座儲水的大石海――上面風痕苔跡斑斑駁駁,然而水濤云紋依稀,也不知是哪里未完工的鑄件移在了這里。章回目光在上面頓一下,然后轉(zhuǎn)身向與菜畦相對的花房。
章回一眼望去,只見房門虛掩,銅鎖搭在一邊,便知道父親章望果然便在里面;掂一下手上東西,便是那個素布的包裹,像想到什么,又笑一笑,這才放輕了腳步,慢慢推了門入內(nèi)。
不想這花房地底下既通了地龍,又是幾日來乍暖還寒,花房中炭盆暖爐之類也不曾撤,室內(nèi)較室外著實的溫暖。章回方一踏入,不提防冷暖氣流一激,頓時一個噴嚏打出。他一驚,忙伸手去掩,不防又碰到架上花木――早已經(jīng)驚動屋中,只聽一個聲音慢悠悠問“什么人”,就見兩趟花架后面一個男子慢慢走出來。
章回見那男子四十來歲,一身石青色長夾袍,頭頂儒巾,兩臂寬袖扎起,右手上兀自握了把長枝花剪,正是父親章望,連忙撇了手上包袱,雙膝一屈向著便拜,口中道:“父親大人萬安。生辰壽禮,父親萬千之喜。”
章望原以為是房中下人來尋,正詫異其無禮,臉上頗有些不悅,此刻一見竟是章回,頓時轉(zhuǎn)怒作喜,只笑吟吟看他拜跪叩了頭,道:“卻是回來了,且起來說話。”
章回這才起身,隨章望繞過花架,由著他引到屋正中雞翅木大百靈臺邊。章望先揀一張如意卷云的海棠式凳坐了,抬頭將章回上上下下打量了足有七八息時間,才微微笑道:“才到的家?”
章回原自垂了手,笑嘻嘻任父親打量。這時聽他問,忙答道:“是。兒子正月廿六收到的哥哥書信,當日就稟了黃、程、黎幾位先生,安排了書院里事宜,又與大伯父家去信告知。次日書院里諸位先生處一一辭別后,就與老師一同到大伯父家里。本想只在姑祖母那里侍奉兩三日就回,但因伯父伯母帶著往忠獻伯王老將軍府上問安,老大人賜下貴重物事,不敢輕yi接受,這才又在南京待了幾日,抄了一卷《法華經(jīng)》回奉送去。因此上是昨日一早才登的船。因初七,過鎮(zhèn)江時遇著小潮,在港里避了一夜;今晨一早趕路,正趕巧了順風,水路輕快,卻是不曾讓家中久候,連累老太太、老爺太太并父親母親擔心了。”
章望聞言點頭,道:“倒是如此。你書信中原不曾確切說幾日到家,想著潮水漲落,也左不過這兩天。只是晚回來一日,老太太便要念一日,叫老人家擔心就不好了。”章回聽了,忙應(yīng)幾句,也不過是些自責并感激尊長的話罷了。
章望又道:“你前日并書帶來的那些東西,已經(jīng)都看過了,便按你整理擬出的單子著了人一一回禮――做壽的這些事老爺都交給了你四叔父,你母親和哥哥也幫著一起斟酌裁奪,凡事皆有章程。只不過,我卻是要說你――你膽子也太大了罷!那幾家的禮,加起來也是幾千金、近萬金的,你怎么敢兩個人一只船便打發(fā)上路?倒不在錢數(shù)多少,人家一片真心真意,這般不小心慎重地對待,卻是我們失了禮。”
見章望顏色肅厲,章回慌忙跪下,口中辯答道:“父親教訓(xùn)的是。只是兒子見那些東西雖珍貴,但一來不是尋常人家里面使用,二來尋常人家也見不得其中的好,若大張旗鼓百般鄭重地送來,指不定反倒打了哪里的眼,叫人惦記了去。因此只請了伯父家的張教練帶了小義哥兩個人,連同家書一起送回來。現(xiàn)在回想,果然是太過膽大,以后必不敢再似這般決斷魯莽的。”
章望聞言臉色稍霽,溫言道:“知道魯莽便好。你年輕,也不曉得輕重,若真打誰的眼,豈是你這點小算計就能蒙混得過?好在你伯父家張教練是厲害的,兩道上都有名頭交情,別人又要看你伯父的臉面,才到底不曾有什么閃失。以后,可莫再要這般聰明才好。”
章回聽了,知道自己疏失,臉上不免現(xiàn)出幾分羞慚。章望見他如此,臉上倒不由重現(xiàn)出笑容兒來,揮手叫他起身,又叫身邊來坐。章回行了禮,這才往他指的凳子上側(cè)身坐了半邊。
等他坐好,章望才溫言道:“其實這一件事,你已經(jīng)開口向你大伯父指定地要了一個人,既還有不放心,就該再問他要上四五個,哪怕七八個來又算什么?他家又不會便短了這幾個人手。又是這一等得臉的美差,哪一個會不樂意?且要知道你大伯父與我們兩家原本最好,他讓你安排點人,也是給你權(quán)柄、讓你施恩。你只點了一個,錯并不錯,卻未免顯得生分了。”
章回這才明白過來,慚色道:“總是兒子自作聰明,以為少勞動幾個人就是好的。”
章望笑道:“知道了,以后都改過,那便好了。”指著旁邊炭爐茶壺,說:“才回來,就一番教訓(xùn),可讓我也口干了。你倒一杯茶來,算是認錯。”章回忙恭恭敬敬斟茶、奉杯。章望接了茶,喝了一口,又笑道:“這就行了。你也與你自家倒一杯吃了。這屋里雖暖,你從外面回來,心口還是風吹的涼,熱彤彤一杯下去也不容易招病。再定定心,我還有其他的話問。”
欲知章回父子說了些什么,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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